我今年六十 ,刚退休。
从奋斗了一辈子的高中语文教师岗位上退下来,感觉天一下子就塌了 。
不是天塌下来的那种塌,是那种支撑着你的四根柱子,被人悄无声息地抽走了 ,你站在原地,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空落落的 ,凉飕飕的。
儿子张磊在北京,一家大公司的中层,忙得脚不沾地 ,一年到头见不着几面。
女儿张敏在本地,嫁了个老实巴交的公务员,日子过得不咸不淡 ,三天两头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跟我闹别扭。
老头子走了快十年了 。
这日子,就像一杯隔夜的白开水,无色 ,无味,还带着点凉意。
同事劝我,林老师,你得找点事做。跳跳广场舞 ,报个老年大学,或者出去旅旅游,世界那么大 ,去看看 。
我想了想,广场舞太闹,老年大学里都是些熟面孔 ,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没意思。
那就旅游吧。
我背上双肩包,一个人 ,没跟任何人说,买了一张去南方的火车票 。
去一个有山有水有古寺的地方。
我想着,在佛前静一静 ,或许心里那些乱麻,能被理顺一些。
火车哐当哐当,载着我远离了那座生活了一辈子的北方小城 。
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像是把我的人生一页页往回翻。
到了目的地 ,一个叫云栖镇的地方。
小镇依山傍水,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油光发亮,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带着草木清香的味道 。
我在镇上找了家客栈住下 ,第二天一早,就爬了镇子后面的那座灵山。
山不高,但很幽静。
山顶有座庙 ,叫“忘忧寺”。
名字倒是好听 。
我爬得气喘吁吁,走进寺门,檀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一下子就把山下的喧嚣给隔绝了。
寺庙不大,香客也不多。
我在大雄宝殿里拜了拜,捐了点香火钱 ,心里确实感觉清净了不少 。
正准备下山,路过一个偏殿,门口坐着一个扫地的老和尚。
他穿着灰色的僧袍,很旧 ,但洗得干干净净。
他没拿扫帚,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手里捻着一串佛珠 ,眼睛半睁半闭,像是在打盹 。
我没想打扰他,准备绕过去。
他却忽然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 ,清澈得吓人,像是能看透你心里藏着的所有事 。
“施主,请留步。 ”他的声音很轻 ,却像一口钟,在我耳边“嗡”地一声响了。
我停下脚步,有些错愕地看着他 。
“老师傅 ,您叫我?”
他点点头,慢慢站起身,对我合十行礼。
“施主,我看你面带死气 ,尘缘将尽。”
我愣住了。
什么意思?
我一个教了一辈子语文的,当然听得懂这话 。
可这话从一个素不相识的和尚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像江湖骗子的套路。
我皱了皱眉 ,心里有点不悦。
“老师傅,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想给我算一卦,还是想让我捐点香火钱? ”
我的语气里带着点嘲讽 。退休金虽然不多 ,但我也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被人唬住的老太太。
老和尚摇了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既不生气 ,也不辩解。
“贫僧不打诳语 。”
他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施主 ,你的阳寿,只剩下三天了。”
轰的一下 。
我的脑子像是被雷劈了。
一片空白。
周围的蝉鸣,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远处游客的说话声 ,一下子全都消失了 。
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我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
一声比一声重 ,敲得我胸口发疼。
足足过了半分钟,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
“你……你胡说八道! ”
我的声音都在发抖,一半是气的 ,一半是怕的。
“你这是封建迷信!是诅咒!我要去举报你!”
我色厉内荏地喊着,但底气明显不足。
老和尚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 。
“信与不信,皆是缘法。施主 ,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不再看我,重新坐回门槛上 ,闭上眼睛,捻起了佛珠,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想骂他 ,却发现嘴巴张不开。
想走,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沉 。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斑驳陆离 ,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山。
魂不守舍 。
脑子里一直回响着那句话:“你的阳寿,只剩下三天了。 ”
三天。
今天 ,明天,后天。
然后呢?
然后我就要死了?
荒唐!
太荒唐了!
我林慧,活了六十年 ,读了一辈子书,教了一辈子书,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怎么可能相信这种鬼话?
肯定是骗子!
现在的寺庙,商业化太严重了,为了骗香火钱,什么招数都使得出来 。
对 ,一定是这样。
我一边走,一边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可是,那个老和尚的样子 ,又不像骗子 。
他没问我要一分钱,也没向我推销任何东西。
他的眼神,太干净了 ,干净得让人心慌。
回到客栈,我把自己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
我想睡觉 ,睡一觉,醒来就把这件荒唐事给忘了。
可我怎么也睡不着。
眼睛一闭上,就是那个老和尚的脸 ,和他那句冰冷的话 。
三天。
我拿出手机,看了看日期。
6月12号 。
也就是说,我活不过6月14号。
我的心脏又开始狂跳起来。
我掀开被子,坐起来 ,大口大口地喘气。
不行,我不能自己在这胡思乱想 。
我得找个人说说。
找谁?
儿子张磊?
我拨通了他的电话。
响了很久,才接 。
“喂 ,妈,怎么了?”电话那头很嘈杂,有键盘敲击的声音 ,还有别人说话的声音。
“磊磊,我……”我一开口,声音就有点哽咽。
“妈 ,你怎么了?是不是钱不够花了?我马上让小李给你转点过去 。 ”
“不是钱的事。”
“那是什么事?妈,我这正开会呢,长话短说。”他的语气里透着一丝不耐烦 。
我的心凉了半截。
是啊 ,他忙,他永远都忙。
我深吸一口气,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
“没什么大事,就是……就是想问问你 ,最近身体怎么样,工作顺不顺利。 ”
“都挺好。妈,你一个人在外面旅游 ,注意安全,别信那些乱七八糟的。有事给我打电话,我先挂了啊 ,老板叫我了 。”
嘟嘟嘟……
电话断了。
我握着手机,愣了半天。
别信那些乱七八糟的 。
他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这辈子 ,到底是为了什么?
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供他读最好的学校,去最好的城市 ,结果呢?
结果我连句心里话都找不到人说 。
我又想到了女儿张敏。
要不要跟她说?
她肯定会大惊小怪,然后把我从头到脚数落一遍。
“妈,你都多大年纪了,还信这个?你是不是被人骗了?赶紧回来!”
我都能想象出她在电话那头跳脚的样子 。
可是 ,除了她,我还能找谁呢?
我擦了擦眼泪,拨通了张敏的电话。
电话几乎是秒接。
“喂 ,妈!你跑哪去了?怎么一个人出去旅游也不说一声!手机定位也关了,急死我了!”
女儿连珠炮似的声音传过来,带着焦急和责备 。
我的心里 ,稍微暖和了一点。
“我……我在云栖镇。 ”
“云栖镇?那是什么地方?你一个人?行不行啊你?”
“行,怎么不行,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我嘴硬道 。
“妈 ,你到底怎么了?听你声音不对劲,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
女儿的直觉总是很准。
我沉默了。
电话那头也安静下来 。
过了好一会儿,张敏小心翼翼地问:“妈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我的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
“敏敏……”我泣不成声,“妈……妈可能要死了。 ”
我把在寺庙里的事,原原本本跟她说了一遍 。
说完 ,我紧张地等着她的反应。
是劈头盖脸的痛骂,还是焦急的安慰?
都不是。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
沉默得让我心慌。
“敏敏?你在听吗?”
“……在。”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平静得有些反常 。
“妈,你现在在哪家客栈?把地址发给我。 ”
“你要干什么?”
“我来接你回家。”
“不用…… ”
“必须回!”她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起来,“林慧同志 ,我命令你,立刻,马上 ,把地址发给我!在客栈里待着,哪儿也别去,等我!”
她很少叫我的全名。
除非是真的生气了 。
挂了电话 ,我把客栈的地址发了过去。
心里五味杂陈。
有被女儿管着的无奈,也有一丝不易察uc的安心 。
至少,还有人愿意为我着急。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三天 。
第一天 ,就快要过去了。
我感觉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没什么异常 。
不发烧,不咳嗽,心不慌 ,气不喘。
除了被吓得不轻,一切正常。
也许,那个和尚真的就是个骗子 。
或者 ,是个疯子。
对,他就是个疯子!
我坐起来,走到镜子前。
镜子里 ,是一个头发花白 、面容憔悴的老太太。
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迷茫 。
这就是我,林慧。
一个活了六十年 ,马上就要死的人?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这一辈子,过得太认真了 。
上学的时候,要争第一。
工作的时候,要当先进。
教育孩子 ,要他们上最好的大学,找最好的工作 。
对老头子,也总是挑剔他这里不对 ,那里不好。
我总觉得,人生是一场考试,我必须拿到最高分。
可是现在 ,考卷马上就要被收走了,我却发现,很多题 ,我根本就没做 。
我没好好看过日出。
没在下雨天不打伞散过步。
没为自己买过一件昂贵的、但毫无用处的漂亮衣服 。
我甚至,没对我的丈夫、我的孩子,好好说过一句“我爱你”。
我总以为 ,来日方长。
可现在,有人告诉我,“来日 ”没有了。
只剩下三天 。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疼得喘不过气来。
我不想死。
我真的不想死 。
我还有好多事没做。
我想看着我的小外孙女上小学。
我想等张磊的孩子出生,给他带孙子 。
我还想……我还想跟我那两个别扭的孩子,好好地说说话。
夜深了。
我毫无睡意 。
窗外 ,是小镇宁静的夜。
虫鸣声,流水声,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这一切 ,都那么真实,那么美好 。
而我,即将要失去这一切。
恐惧像潮水一样 ,一波一波地涌上来,几乎要将我淹没。
我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像个迷路的孩子。
第二天一早 。
我被刺眼的阳光晃醒。
我还活着。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心脏 。
在跳。
我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疼 。
我还活着!
一股劫后余生的狂喜涌上心头。
那个和尚,果然是胡说八道!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
我打开窗户,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新鲜的空气 。
活着的感觉 ,真好。
我决定,不等张敏了。
我要自己回去 。
我要回家。
回到那个虽然吵闹,但充满了烟火气的家。
我迅速地收拾好行李 ,退了房,买了最早一班回程的高铁票。
坐在飞驰的高铁上,我的心情无比轻松 。
我觉得自己像是打赢了一场仗。
一场跟“封建迷信”的仗。
我甚至有点得意 。
看吧 ,林慧,你还是那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什么牛鬼蛇神,都休想迷惑你。
手机响了 。
是张敏。
“妈!你人呢?我到客栈了 ,老板说你一早就退房了!你跑哪去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快要急哭了。
我心里一暖,笑着说:“傻丫头,我回家了 。在高铁上呢。 ”
“回家?你怎么自己回来了?不是让你等我吗!”
“等你干嘛?妈想通了 ,什么大师,都是骗人的。我身体好着呢,吃嘛嘛香 。我就是自己吓自己。”
“真的? ”
“比真金还真!行了,别担心了 ,你赶紧也买票回来吧。妈给你做好吃的。”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和村庄,心情好得想哼歌 。
然而 ,这种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
下午,高铁快到站的时候 ,我的心口突然传来一阵绞痛。
就像被人用锥子狠狠地扎了一下 。
我“啊”地一声叫了出来,捂住胸口,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冷汗。
周围的乘客都吓了一跳 ,纷纷看了过来。
“阿姨,您怎么了? ”旁边一个年轻姑娘关切地问 。
“没事,没事……”我摆摆手 ,脸色煞白,“老毛病了。”
那股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
几秒钟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
仿佛只是一个错觉。
可是 ,我的心,却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我从来没有心脏方面的毛病 。
刚才那一下,是怎么回事?
难道……
那个和尚说的是真的?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 ,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恐惧,比昨天更猛烈地攫住了我。
如果说昨天是怀疑和惊慌,那么今天 ,就是一种被判了死刑的绝望。
我浑浑噩噩地走出高铁站,打了辆车回家 。
打开家门,熟悉的陈设映入眼帘。
老头子的黑白照片 ,还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照片里的他,笑得一脸憨厚 。
我走过去,用手抚摸着冰冷的相框。
“老张啊 ,我……我可能要来陪你了。 ”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玻璃上 。
我开始像一个真正的、时日无多的人那样,安排自己的“后事”。
我找出存折 ,银行卡,把密码工工整整地写在一张纸上。
我打开衣柜,把我那些平时舍不得穿的好衣服 ,都拿了出来,一件一件叠好 。
我还找到了我跟老头子的结婚证,和我年轻时写的日记。
看着那些泛黄的纸页 ,看着上面娟秀的字迹,我仿佛看到了那个扎着麻花辫,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年轻的林慧。
一辈子 ,怎么就这么快呢?
快得像一场梦 。
傍晚的时候,张敏回来了。
她一进门,看到客厅里摊了一地的东西 ,吓了一跳。
“妈,你这是干什么?抄家呢?”
她看到我通红的眼睛,语气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妈,你怎么了?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她走过来 ,摸了摸我的额头 。
“没发烧啊。 ”
我抓住她的手,说:“敏敏,妈跟你说正经事。”
我把写着密码的纸条塞到她手里 。
“这是家里的积蓄 ,不多,但也是我跟你爸一辈子攒下来的。一半给你,一半给你哥。”
“这件羊绒大衣 ,是你爸当年托人从上海给我买的,我一直没舍得穿,你拿去穿吧 。 ”
“还有这个镯子 ,是我妈传给我的,现在我传给你。”
我一件一件地交代着,像是在念一份遗嘱。
张敏的脸色越来越白 。
最后 ,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妈!你别吓我!你到底怎么了?我们去医院!我们现在就去医院! ”
她拉着我就要往外走。
我甩开她的手 。
“去什么医院!没用的!”
我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认命的绝望。
“那个和尚说了,这是命!是躲不掉的!”
“什么狗屁的命! ”张敏哭着喊道,“我才不信!我只信医生!你跟我走!”
我们俩在客厅里拉扯起来。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张敏去开门 。
门口站着的 ,是风尘仆仆的张磊。
他身后,还跟着他的妻子小李。
“哥?你们怎么回来了?”张敏又惊又喜 。
张磊没说话,径直走到我面前。
他看着我 ,眼圈红红的。
“妈 。 ”
他叫了我一声,声音沙哑。
我愣住了。
“你怎么……回来了?”
“张敏给我打电话了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她说,你想我们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 ,决堤而出。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十年了 ,第一次,整整齐齐地坐在一起,吃了一顿饭 。
是我亲手做的。
红烧肉,糖醋鱼 ,可乐鸡翅……都是他们兄妹俩从小最爱吃的菜。
饭桌上,谁也没说话。
气氛沉闷得让人窒息 。
只有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
吃完饭,张磊把我拉到书房。
“妈 ,你跟我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
他是个理智的人,从来不信这些东西 。
我看着他 ,这个我一手带大的儿子,如今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他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家庭。
他不再是那个跟在我身后 ,哭着要糖吃的小男孩了 。
我忽然觉得,我不能再让他为我担心了。
我笑了笑,说:“没事 ,就是一个人待久了,胡思乱想。你们一回来,我就好了 。”
张磊定定地看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看出些什么。
“真的?”
“真的。 ”我拍了拍他的手 ,“快去休息吧,坐了那么久的车,累坏了 。明天还要赶回去上班呢。”
他没再说什么 ,点点头,出去了。
我知道,他没信。
但他选择了尊重我 。
这一夜 ,我睡得格外安稳。
或许是因为孩子们都在身边,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甚至做了一个梦 。
梦见老头子了。
他还是那副乐呵呵的样子,对我说:“慧啊 ,别怕,我在这边等你。”
我醒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泪 。
天亮了。
6月14号。
第三天 。
也是“最后一天 ”。
我睁开眼 ,感觉了一下。
心脏不疼了 。
身体也没有任何不适。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挤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金色的光斑。
鸟儿在窗外叽叽喳喳地叫着。
新的一天,开始了 。
我平静地起了床,洗漱 ,然后走进厨房,准备做早餐。
张敏和张磊也起来了。
他们俩好像商量好了一样,谁也没提昨天的事 。
家里弥漫着一种小心翼翼的 、刻意维持的平静。
吃早餐的时候 ,张磊突然开口了。
“妈,我跟公司请了一周的假 。”
我愣了一下,“请假干什么?你工作那么忙。”
“再忙 ,也没我妈重要。 ”他给我夹了个鸡蛋,“我跟小敏商量好了,这周 ,我们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陪你 。”
张敏也说:“对!妈,你不是一直想去植物园看花吗?我们今天就去!”
小李也附和道:“是啊妈 ,咱们一家人好久没一起出去玩了。 ”
我看着他们三个,鼻子一酸,差点又掉下泪来。
我点点头,“好 。”
我们去了植物园。
正是盛夏 ,园子里的花开得姹紫嫣红。
我从来不知道,我们这座小城,还有这么美的地方。
我们走了很久 ,说了很多话 。
说的都是一些小时候的趣事。
张磊说,他小时候偷着去河里游泳,被我发现 ,拿着鸡毛掸子追着他打了三条街。
张敏说,她上初中的时候,偷偷谈恋爱 ,被我抓到,我把那个男生的情书,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念了出来 ,让她丢尽了脸 。
他们一边说,一边笑。
我也跟着笑。
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 。
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严厉的、不近人情的母亲。
我以为 ,他们心里是怨我的。
我没想到,在他们记忆里,这些我以为会给他们留下阴影的事情 ,都变成了带着笑意的温暖回忆 。
张磊给我擦了擦眼泪,说:“妈,其实我们都知道 ,你是为我们好。”
张敏也握住我的手,说:“妈,对不起 ,以前总惹你生气。”
我摇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啊。
是我这个自以为是的母亲 ,用我以为正确的方式,给了他们那么多压力和伤害。
那天下午,我们从植物园回来,路过我以前教书的高中。
正是放学的时候 。
学生们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 ,三三两两地从校门口涌出来,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笑容。
我站在马路对面,静静地看着。
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站在讲台上,意气风发 。
也看到了我的两个孩子,背着书包 ,从这所学校里,一天天长大。
“妈,想进去看看吗? ”张磊问。
我摇了摇头 。
“不了 ,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无论是辉煌,还是遗憾 ,都过去了 。
晚上,我们没有回家做饭,而是在外面找了家馆子。
张磊点了一瓶酒。
他给我和张敏都倒了一杯 。
“来,我们敬妈一杯。”
他举起杯子 ,“妈,谢谢你。谢谢你把我们带到这个世界上,谢谢你为我们付出的一切。 ”
张敏也举起杯子 ,“妈,我爱你 。”
我看着他们,泪流满面。
这杯酒 ,我喝了。
很辣,很呛,一直烧到我心里 。
回到家 ,已经快十点了。
离午夜十二点,越来越近。
也就是我“生命”的终点 。
孩子们都看出了我的紧张。
他们没有回各自的房间,都陪我坐在客厅里。
我们一起看电视 ,聊天,假装什么事都没有 。
可是,墙上挂钟的每一次“滴答 ”声,都像一把小锤子 ,敲在我的心上。
十一点。
十一点半 。
十一点五十分。
我的手心开始冒汗,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张敏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她的手心 ,也全是汗。
张磊坐在我另一边,把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无声地给我力量 。
我看着他们紧张担忧的脸 ,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巨大的歉疚。
我这是在干什么?
就因为一个陌生和尚的一句话,我就把自己和我最爱的人,折磨成这个样子。
就算我真的要死 ,也不该是这样 。
不该是在恐惧和等待中死去。
我应该笑着,坦然地,跟他们好好告别。
十一时五十九分 。
最后的六十秒。
我深吸一口气 ,转过头,对他们笑了笑。
“磊磊,敏敏,别怕 。”
我说 ,“妈不怕。”
“妈这辈子,值了。 ”
“有你们这两个孩子,妈这辈子 ,没白活 。”
“以后,你们兄妹俩,要相互扶持。磊磊 ,你当哥哥的,多照顾点妹妹。敏敏,你也别老跟你哥犟嘴。”
“妈不在了 ,你们要好好的 。 ”
我的声音很平静。
说出这些话之后,我感觉心里那块一直压着我的大石头,突然就消失了。
我前所未有的轻松 。
我闭上了眼睛 ,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
滴答,滴答,滴答……
挂钟沉重的报时声,敲了十二下。
午夜 ,到了 。
……
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没有感到任何疼痛。
也没有感觉到生命在流逝 。
我慢慢地睁开眼睛。
客厅的灯光很亮,照在张磊和张敏哭花了的脸上。
他们俩,正一脸惊恐地看着我 。
“妈?”张敏颤抖着声音叫我。
我动了动手指。
然后 ,我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是温热的 。
我……还活着。
我没死。
那个和尚,他骗了我 。
或者说 ,他算错了?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在我胸中炸开。
不是喜悦,也不是愤怒。
而是一种……荒诞感 。
我看着我的两个孩子 ,看着他们为我担惊受怕的样子,看着这个被我弄得鸡飞狗跳的家。
我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越笑越大声 ,越笑越控制不住 。
最后,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张磊和张敏都吓傻了。
他们以为我疯了 。
“妈,你别吓我们啊!”
我摆摆手,一边笑一边说:“我没事……我就是觉得……太可笑了…… ”
我笑了很久很久。
直到把这三天的恐惧 、委屈、悲伤 ,全都笑了出去。
然后,我站起身,对他们说:“好了 ,都去睡觉吧。”
“妈?”
“我没事了 。 ”我看着他们,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清澈和坚定,“从今天起 ,妈要好好活。”
那天晚上,我睡了退休以来,最香甜的一觉。
第二天 ,也就是“第四天” 。
我起了个大早。
阳光灿烂,是个好天气。
我给孩子们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 。
饭桌上,气氛不再沉闷。
张磊跟我说起了他工作上的烦恼。
张敏跟我吐槽她婆婆的奇葩事迹 。
我一边听 ,一边给他们夹菜,时不时地插上几句嘴。
我们就像一个最普通的家庭一样,分享着彼此的生活。
吃完饭,张磊和张敏要去上班了 。
临走前 ,张磊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卡,递给我。
“妈,这里面有点钱 ,密码是你的生日。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别省着。 ”
我没要 。
“妈有钱。你们好好工作就行。”
张敏也过来抱了抱我 。
“妈,以后别一个人瞎跑了。想去哪 ,我们陪你。”
我点点头,“好 。 ”
送走他们,我一个人回到空荡荡的屋子里。
但我没有再感觉到孤单。
我的心里 ,是满的 。
我坐下来,想了很久。
关于那个和尚,和他的那句话。
他为什么要那么说?
真的是一个骗局吗?
还是一个恶作剧?
我想不明白 。
但我好像 ,又有点明白了。
他或许不是说我的生命要终结。
而是说,我过去的那种生活,那种把自己困在回忆和抱怨里,活得像个行尸走肉一样的生活 ,应该终结了。
他给了我一个“死亡”的期限 。
让我在这三天里,去直面我最恐惧的东西,去弥补我最深的遗憾。
他让我明白 ,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不是金钱,不是地位,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面子” 。
而是家人的爱 ,是此时此刻,真真实实的生活。
那场“死亡预告 ”,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它把我淋得浑身湿透 ,狼狈不堪 。
但雨过天晴之后,也洗去了我心头的尘埃,让我看到了一个更清澈的世界。
从那天起 ,我变了。
我不再每天唉声叹气,抱怨生活无聊 。
我报了老年大学的书法班和国画班。
我开始学着使用智能手机,跟我的那些老姐妹们视频聊天,在朋友圈里分享我的画作。
我还养了一只猫 ,一只很黏人的橘猫,我叫它“慢慢” 。
我希望我的下半生,可以过得慢一点 ,从容一点。
我跟张敏的关系,也前所未有地好了起来。
我不再对她的生活指手画脚。
她也开始愿意跟我分享她的小秘密 。
我们俩现在,更像是朋友。
张磊还是那么忙。
但是 ,他现在每天都会给我打一个电话 。
有时候只是简单地问一句“妈,你吃饭了吗?”
但这一句,就足够了。
半年后 ,我又去了一趟云栖镇。
我再次爬上那座灵山,走进了那座忘忧寺 。
寺庙还是老样子,安静 ,祥和。
我走到了那个偏殿。
门口,还是坐着那个扫地的老和尚 。
他好像一点都没变,还是那副半睡半醒的样子。
我走到他面前,对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慢慢地睁开眼 ,看着我 。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笑意。
“施主,你来了。”
“我来了。 ”我说 ,“谢谢您 。”
他没有问我谢他什么。
他只是点了点头,说:“你的气色,好多了。”
我笑了 。
“是啊 ,我现在,每天都活得挺开心的。 ”
“那便好。”
他重新闭上眼睛,捻起了佛珠 。
我没有再打扰他。
转身 ,下山。
阳光洒在我身上,暖洋洋的 。
我不知道我的阳寿,到底还有多久。
也许很长 ,也许很短。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
重要的是,从现在开始,我要把每一天,都当成是生命的最后一天来过。
也是第一天来过。
认真地 ,热烈地,不留遗憾地,去爱 ,去感受,去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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