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里的第5475天 ,我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阳光的味道。
出来那天,天阴着,像一块用了太久的脏抹布 。
空气是湿的 ,混着汽车尾气和不知名植物的腥气,钻进鼻腔,呛得我肺里一阵紧缩。
十五年。
一个婴儿从落地到叛逆期 ,足够了 。
一辆黑色的辉腾停在不远处,安静得像一块墓碑。
车窗降下,露出林东海那张被岁月和财富打磨得过分光滑的脸。
他没下车 。
我也没走过去。
我们就这样隔着十几米 ,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峙。
最后是他的司机小跑过来,递给我一个黑色的旅行包,还有一个信封 。
“陈哥,林总说 ,让你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好好休息。”
我接过,没说话。
旅行包里是几身崭新的衣服 ,吊牌都没拆。
信封里是一张银行卡 。
没有密码。
司机说:“密码是您进去那天的日期,六位数。 ”
我点点头 。
那一天,我记得比我的生日还清楚。
司机又说:“林总还说 ,卡里是五百万,是当初说好的。”
五百万 。
十五年的青春,一天不到一千块。
我看着那辆辉腾绝尘而去 ,没有半分留恋,就像十五年前他转身离开法庭时一样。
我找了个小旅馆住下,第一件事是洗澡 。
热水冲在身上 ,我看着镜子里陌生的男人。
三十八岁,眼角已经有了细纹,眼神是一种长久不见光的灰败。
这十五年,像一把生锈的刻刀 ,在我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
第二天,我去银行查了余额。
显示屏上那一长串的零,没有给我带来任何波动。
它们是数字 ,是符号,是一纸冰冷的合约履行完毕的证明。
我取了些现金,去商场买了个最便宜的智能手机 。
售货员教我怎么用微信 ,怎么扫码支付,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刚出土的文物。
我学得很快。
在里面,唯一的娱乐就是看书和思考 ,我的大脑并没有生锈 。
我租了个一室一厅的小房子,在城市不起眼的角落。
房东是个热心的大妈,问我做什么的。
我说 ,刚从一个很远的地方回来 。
她便不再多问。
生活像一潭死水,我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才让这潭水有了一点点涟漪。
我学会了用外卖软件,但更多时候 ,我喜欢自己去菜市场 。
那些鲜活的颜色和嘈杂的声音,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
我给自己炖了一锅排骨汤。
香气在小小的出租屋里弥漫开来,我忽然想起我妈 。
林东海说会照顾她。
我进去的第三年 ,她就走了,突发性脑溢血。
司机在一次含糊的探视中告诉我的。
我没哭 。
在那个地方,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现在 ,我对着一锅汤,眼眶却有些发热。
我把汤盛出来,一口一口 ,喝得很慢 。
这味道,不像我妈做的。
这个世界,也不再是我的世界。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 。
我和林东海 ,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各自延伸向自己的终点。
直到那个女孩的出现。
那是个周末的下午,我正在阳台上侍弄一盆刚买的绿萝 。
门被敲响了。
不轻不重,很有礼貌的三下。
我打开门 ,看到一张年轻又明亮的脸 。
大概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眼睛很干净 ,像山涧里的溪水。
她看着我,似乎有些紧张,嘴唇动了动。
“请问 ,您是陈默叔叔吗?”
我愣住了。
这个称呼,已经太久没人叫过 。
“我是。 ”
“我叫林念初。”她自我介绍,“我是林东hai的女儿 。”
林东海。
这个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来 ,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砸进我死水般的心湖。
我没有请她进来 。
我只是站在门口,看着她。
她长得不像林东海 ,更像她母亲,那个我只在照片上见过的温婉女人。
“有事吗? ”我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有些冷 。
她似乎被我的冷淡噎了一下,白皙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我……我爸不知道我来找您。”
“那他更不应该知道 。”我说。
我和林东海之间的交易 ,已经结束了。
干净,利落。
我不希望有任何节外生枝的“售后服务 ” 。
“我知道那五百万。”她急急地说,好像怕我关上门 ,“我知道您替他……替我们家……”
她没说下去。
那个“罪”字,对她来说,似乎过于沉重 。
“合同已经履行完毕。 ”我打断她 ,“钱货两清,互不相干。”
我用了“合同”和“钱货两清 ”这两个词 。
这是我和林东海之间的默契。
我们把那桩肮脏的交易,包装成了一场等价交换的商业行为。
这样 ,他的良心能好过一点,我的牺牲也显得不那么廉价 。
林念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受伤。
“那不是一桩生意,陈叔叔。”
她的声音很轻 ,却很坚定 。
“那是我父亲欠您的一辈子。”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一辈子?
林东海用五百万就买断了。
“小姑娘,你回吧 。 ”我说,“有些事 ,不是你这个年纪该懂的。”
“我已经二十二岁了。”她固执地站在那里,“我懂 。我只是不接受。 ”
“你接不接受,与我无关。”
我准备关门 。
“我妈妈 ,她去世前,一直念着您的名字。”
我的手顿住了。
林念初看着我,眼睛里有水光 。
“她说 ,我们家欠了一个好人。这笔债,会压垮我爸爸的。 ”
我沉默了 。
那个女人,我甚至没见过她一面。
“我来 ,不是为了我爸爸。”林念初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我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我妈妈。”
“你想做什么?”我问 。
“我想……补偿您。 ”
“你父亲已经补偿过了。”
“那不一样!”她提高了一点音量,“钱是交易,是封口费,是想让您离我们家的生活越远越好!那不是补偿! ”
她的话 ,像一把锥子,刺破了我一直以来用来自我麻痹的谎言 。
是啊。
那不是补偿。
那是买断 。
是切割。
“我不需要。”我最终还是说 。
“您需要的。”她看着我空荡荡的屋子,“您需要重新开始生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把自己关起来。 ”
我关上了门 。
把她清澈的、带着一丝怜悯的目光,隔绝在外。
我靠在门上 ,听着她离去的脚步声。
心里那潭死水,被搅得一片浑浊。
接下来的几天,她没有再来 。
我以为她放弃了。
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我去人才市场找工作 。
简历上 ,从二十三岁到三十八岁,是整整十五年的空白。
每一个HR看到这里,都会抬起头 ,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看着我。
“这十五年,您在……”
“在一个特殊的地方进修 。”我用早就想好的说辞。
没人信。
几次碰壁后,我放弃了 。
这个社会,已经没有我的位置。
我开始去图书馆 ,一待就是一天。
看书,看报,看那些我错过的十五年 。
世界变化太快 ,快到我像一个被甩下车的乘客,只能徒劳地看着它远去。
一周后,林念初又来了。
这次 ,她提着一个保温桶。
“我煲了汤 。 ”她站在门口,有些局促。
我没开门。
“陈叔叔,您就当可怜我 ,行吗?”她在门外说,“我妈教我的手艺,我爸他不爱喝 ,我只想找个人尝尝 。”
我心里某个地方,塌陷了一块。
我打开门,接过了保温桶。
是玉米排骨汤,和我那天自己炖的一样 。
但味道 ,完全不同。
更鲜,更暖。
“谢谢 。 ”我说。
“您……不请我进去坐坐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侧身让她进来了 。
屋子很小 ,但被我收拾得很干净。
她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在我书桌上那本《建筑结构力学》上。
“您以前是做工程的?”
“嗯。”
“我爸说,您是那一年最有才华的年轻工程师 。 ”
我没说话。
才华。
在权力和资本面前 ,一文不值 。
“我学的是法律。”她说。
我抬眼看她 。
一个学法律的女孩,却在为一个罪犯的女儿身份而纠结。
这本身就是一种讽刺。
“所以,你觉得你父亲当年做的是对的吗?”我问她 ,语气里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没察觉的挑衅 。
她愣住了。
然后,她摇了摇头。
“从法律上,他构成了单位行贿罪和工程重大安全事故罪的共同犯罪 ,甚至可能是主犯 。 ”
她回答得很快,很专业,像在背法条。
“从道德上,他让您替他承担了最重的惩罚 ,毁了您的人生。”
她看着我,目光坦诚。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 ,他都错了 。”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我以为她会为她父亲辩解,说他有苦衷,说他也是为了公司 ,为了几百个员工的饭碗。
那些话,十五年前,林东海对我说过无数遍 。
“那你来找我 ,是想替他赎罪? ”
“不是。”她摇头,“罪是无法赎的,只能承担。我来 ,是想替他还债 。”
“什么债? ”
“人情的债,良心的债。”她说,“我爸他……他已经被钱困住了。他以为钱可以解决一切,可以抹平一切 。但他每晚都睡不好 ,他不敢看我的眼睛,更不敢去我妈的墓前。”
我看着这个女孩。
她比我想象的要通透得多 。
她不是一个被宠坏的富家千女,她有一颗清醒而痛苦的心。
“这些 ,是你父亲该对我说的。 ”我说。
“他不会说的 。”林念初的眼神暗淡下来,“他的骄傲,不允许他承认自己是个懦夫。”
懦夫。
这个词很精准 。
林东海 ,那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男人,本质上,就是一个懦夫。
他不敢承担责任 ,所以把责任推给了我。
他不敢面对良心的谴责,所以用钱来砌起一道高墙 。
“我能为您做点什么?”林念初问。
“我说了,我不需要。 ”
“您会的 。”她站起身 ,“陈叔叔,我会再来的。”
她走了。
我看着桌上那碗已经微凉的汤,没有再动 。
那之后,她真的每天都来。
有时带一碗汤 ,有时带一些新鲜的水果。
有时,她什么都不带,只是过来 ,陪我坐一会儿。
她给我讲这十五年发生的新鲜事 。
共享单车,移动支付,短视频 ,人工智能。
她像一个导游,耐心地,一点一点地 ,把我从那个被遗忘的孤岛上,重新拉回到这个喧嚣的时代。
我从一开始的抗拒,到后来的默许 ,再到……习惯 。
我开始习惯下午四点钟的敲门声。
习惯了屋子里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习惯了她清脆的声音,像一阵风,吹散了我心里的阴霾 。
有一天,她带来一个平板电脑。
“陈叔叔 ,我帮您整理了一些现在主流的建筑设计软件的教程。 ”
她打开一个文件夹,里面分门别类,整理得清清楚楚 。
“您的专业知识不能浪费了。”
我看着那些熟悉的软件图标 ,它们已经更新换代了无数个版本。
“没用的 。”我说,“我没有学历证明,没有工作经验 ,更重要的是,我有案底。 ”
“我们可以想办法。”她说,“我们可以先从一些小项目做起 ,甚至可以在网上接一些私活。”
她的眼睛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光芒 。
那种光芒,我曾经也有过。
在我二十三岁那年 ,刚拿到一级注册结构工程师证书的时候。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没有拒绝她留下来吃饭 。
我下了一碗面。
很简单的阳春面,卧了一个鸡蛋,撒了点葱花。
她吃得很香 。
“陈叔叔 ,您手艺真好。 ”
“在里面学的。”我说 。
她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
我看到她的眼圈红了。
“对不起 。”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 ”我平静地说,“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选了,我就认。”
“那不是您的选择 。”她说 ,“是您别无选择。”
我沉默了。
是啊 。
当年我妈病重,急需一大笔钱做心脏搭桥手术。
林东海说,只要我扛下来 ,手术费他全包,我妈的后半辈子,他养。
我看着病床上日渐衰弱的母亲 ,再看看林东海递过来的那份“承诺书 ” 。
我没有选择。
“都过去了。”我说 。
“过不去。”她看着我,“只要您一天没有真正开始新的生活,这件事 ,就永远过不去。 ”
那天之后,她开始更“变本加厉” 。
她帮我注册了求职网站的账号,帮我修改简历,教我如何“包装”那十五年的空白期。
她说:“可以说您在国外做志愿者 ,或者在一个偏远的地方参与扶贫项目。 ”
“撒谎?”
“这是善意的变通。”她振振有词,“这个社会对有污点的人太苛刻了,我们只能用一些非常的手段 ,去争取一个公平的机会 。 ”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她不像个学法律的 ,倒像个搞营销的。
在她的“逼迫”下,我开始投简历。
大部分石沉大海 。
偶尔有一两个面试机会,也都在最后一关被刷了下来。
我知道 ,是背景调查那一关过不去。
林念初比我还沮M丧 。
“是我的错。”她垂着头,“我太想当然了。 ”
“不怪你 。”我说,“是我自己的问题。”
那段时间 ,我们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微妙的平台期。
她不再逼我找工作,只是每天依旧过来,陪我说说话 。
我们聊建筑,聊法律 ,聊社会,聊那些无关痛痒的新闻。
我发现,我话变多了。
我甚至会和她开玩笑了。
有一天 ,她指着我阳台上的绿萝说:“陈叔叔,它好像快被你养死了 。”
我过去一看,叶子都黄了。
“可能水浇多了。 ”
“也可能 ,是它觉得太孤独了 。”她意有所指。
我没接话。
我知道,她说的不是绿萝 。
林东海终于还是知道了。
他给我打了电话。
是那个我出狱后,他让人给我的新号码 。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联系我。
“离我女儿远一点。”他的声音 ,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 。
“是她来找我的。 ”我平静地回答。
“陈默,我们之间的账已经清了。五百万,够你在任何一个二线城市舒舒服服地过完下半辈子 。你还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
“那你为什么还要纠缠念初?你是不是觉得钱不够?你想要多少 ,开个价。 ”
他的话,像一根根冰冷的针,扎进我的耳朵 。
在他的世界里,所有的一切 ,果然都可以用钱来衡量。
感情,愧疚,甚至亲情。
“林东海 。”我叫了他的全名 ,“收起你那套逻辑。我没有纠缠你女儿,我也不会再要你一分钱。”
“那你图什么? ”
“我什么也不图 。”我说,“是你女儿 ,觉得你欠我的,她想还。”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几乎能想象到他此刻的表情 。
愤怒 ,不解,或许还有一丝被戳穿的难堪。
“陈默,算我求你。 ”他的声音软了下来 ,带着一丝疲惫,“念初是我的底线。不要把她卷进来,行吗?”
“你应该去跟她说 。”
我挂了电话。
那天下午,林念初没有来。
第二天 ,也没有 。
第三天,我开始觉得有些不习惯。
屋子里太安静了。
安静得能听到灰尘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
我看着那盆快要枯死的绿萝,鬼使神差地 ,给它浇了点水。
第四天,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她 。
打开门,却是林东海。
他比十五年前老了很多 ,两鬓已经斑白,眼里的精光也被疲惫所取代。
他提着一个果篮,站在门口 ,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这副模样。
“能进去坐坐吗?”他问。
我让他进来了。
他在沙发上坐下,显得有些局促 。
“念初……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两天没吃东西了。 ”他说。
我心里一紧 。
“她是个死心眼的孩子,像她妈。”林东海揉了揉眉心,“她觉得,我对不起你 ,整个林家都对不起你。”
“这不是她觉得,是事实 。 ”我说。
林东海苦笑了一下。
“是,是事实 。”他承认了 ,“陈默,当年……是我混蛋。”
这是十五年来,我第一次听到他的道歉。
虽然迟了太久 。
“我那时候 ,公司刚起步,那个项目如果出事,我这辈子就完了。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 ,我赌不起。 ”
他开始解释。
还是那些陈词滥调 。
我没有打断他,就那么静静地听着。
像在听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
“我知道五百万弥补不了你什么 。但那是我当时能拿出的所有流动资金。”他说,“这些年 ,公司做大了,我赚了很多钱。但我一点也不开心 。”
“我每晚都做噩梦,梦见你在里面,梦见你妈……梦见念初她妈临走前看我的眼神。 ”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她说 ,林东海,你会遭报应的 。”
我看着他。
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此刻 ,像一个被戳破了的气球,干瘪,无力。
“报应已经来了 。”他说 ,“我的报应,就是我的女儿,她看不起我这个父亲。 ”
“所以 ,你今天来,是想让我去劝她?”我问。
他点点头。
“陈默,我知道我没资格求你 。但看在……看在我们曾经兄弟一场的份上。”
兄弟。
多么讽刺的词 。
我没有立刻答应他。
我只是站起身 ,走到阳台,看着窗外。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
城市的灯火,一盏一盏地亮起,像一片虚假的星空。
“我可以去见她。”我说 ,“但不是为了你 。 ”
“我知道。”
“还有,以后不要再用钱来解决问题。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到的 ,也还不清的 。”
林东-海看着我,眼神复杂。
“我明白了。 ”
我跟着林东海去了他家。
一栋在半山腰的别墅,灯火通明 。
和我那个小小的出租屋 ,是两个世界。
林念初的房间在二楼。
林东海敲了敲门 。
“念念,开门,爸爸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草莓蛋糕。”
里面没有声音。
“念念 ,你听爸爸说,爸爸知道错了……”
还是没有声音 。
林东海一脸无助地看着我。
我走上前。
“林念初 。 ”我叫她的名字,“是我 ,陈默。”
房间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你开门 。”我说,“我们谈谈。 ”
几秒钟后,门锁“咔哒”一声 ,开了一道缝。
我推门进去。
她坐在地毯上,抱着膝盖,眼睛又红又肿 。
我把门关上 ,把林东海隔绝在外。
“起来。”我说 。
她不动。
“不吃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
“我不想看见他 。”她闷闷地说。
“但他毕竟是你父亲。”
“我没有这样的父亲!”她忽然激动起来,“他是个懦夫 ,是个骗子!他毁了你的人生,还想用钱把你打发掉!他甚至不让你见我! ”
“所以,你是在为我打抱不平?”我问 。
她愣住了 ,然后点了点头。
我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平视着她。
“林念初 ,听着 。”
“这不是你的战争,这是我和你父亲之间的事。 ”
“我已经接受了他的道歉和补偿,这件事,对我来说 ,已经翻篇了。”
我在撒谎。
我知道,这件事永远也翻不了篇 。
但对着这个女孩,我只能这么说。
我不想她背负着不属于她的十字架。
“可是……”
“没有可是 。 ”我打断她 ,“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为什么要为上一辈的恩怨,把自己搞成这样?”
“你学的是法律 ,你应该最清楚,父债子还是一个很陈旧的观念。法律上,你对他人的债务 ,不负有任何责任。”
我开始用她熟悉的语言,跟她讲道理 。
“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你让我重新认识了这个社会 ,让我知道,我还没有被完全抛弃。我很感激你 。 ”
这是我的真心话。
“现在,你需要做的,是过好你自己的生活。”
“去吃饭 ,去上学,去和你喜欢的人谈恋爱 。去做一个二十二岁女孩该做的事。”
她看着我,眼泪掉了下来。
“陈叔叔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烦? ”
“不是。”我摇摇头,“你很好 。你像一束光。”
一束照进我黑暗生活里的光。
但光,不应该被黑暗吞噬 。
她终于站了起来。
“我……我知道了。”
我带她下楼 。
林东海看到她 ,激动得差点站起来。
保姆端上了饭菜。
林念初默默地吃着,没有说话 。
一顿饭,吃得无比压抑。
吃完饭 ,我准备离开。
林东海送我到门口 。
“谢谢你。 ”他说。
“我说了,不是为了你。”
“我知道 。”他递给我一张名片,“这是我一个朋友的公司 ,做建筑咨询的。我已经打好招呼了,你明天可以直接去上班,职位是技术顾问。 ”
我看着那张名片,没有接 。
“陈默 ,这不是施舍。”他急忙说,“这是你应得的。你的才华,不应该被埋没 。”
“而且 ,我需要你。我需要你帮我看着念初,我怕她再做傻事。 ”
他把我的软肋,拿捏得死死的 。
我最终还是收下了那张名片。
第二天 ,我去了那家公司。
面试很顺利,几乎是走个过场 。
我有了十五年来的第一份正式工作。
办公室是独立的,工资很高。
同事们对我都很客气 ,但客气中,带着一丝疏离。
我知道,他们都清楚我的背景 。
我不在乎。
我只需要一个平台 ,一个能让我重新拿起画笔,重新计算那些枯燥数据的平台。
我很快就进入了状态 。
那些曾经烂熟于心的知识,像沉睡的火山,被重新激活。
林念初没有再来我的出租屋。
但她会每天给我发微信 。
问我工作顺不顺利 ,同事好不好相处。
像个操心的小管家。
我们的关系,进入了一种新的,稳定的模式 。
我开始慢慢融入这个社会。
我有了同事 ,有了社保,有了工资卡。
我不再是一个幽灵 。
周末,林念初会约我出去。
我们去逛博物馆 ,去听音乐会,去看新上映的电影。
她把我这十五年的空白,一点一点地填满。
有一次 ,我们去看一个建筑展 。
我看着那些新颖的设计,前卫的理念,讲得停不下来。
她就那么托着下巴 ,安静地听着,眼睛里亮晶晶的。
“陈叔叔,你发光的时候,真好看 。”她说。
我愣住了。
心跳 ,漏了一拍 。
我开始意识到,我对这个女孩的感情,似乎正在变得复杂。
她不仅仅是恩人的女儿 ,不仅仅是一个需要我开导的小姑娘。
她……
我不敢再想下去 。
我们之间,隔着十五年的光阴,隔着一段不堪的往事 ,隔着无法逾越的身份鸿沟。
我是个坐过牢的男人。
而她,是天之骄女 。
我开始刻意地疏远她。
她约我,我用加班当借口。
她给我发微信 ,我隔很久才回。
她很快就察觉到了 。
一个周五的晚上,她直接来公司楼下堵我。
“陈叔叔,你是在躲我吗?”她站在我的车前 ,(公司给我配的车),眼神里带着一丝委屈。
“没有 。 ”我否认。
“你有。”她很肯定,“为什么?”
我沉默了 。
“是因为我爸爸吗?还是因为……你觉得我们走得太近了? ”
她总是这么一针见血。
“念初,我们不合适。”我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
“哪里不合适?”她追问 ,“年龄吗?还是你的过去?”
“都有。 ”
“年龄不是问题,我不在乎。”她说,“你的过去 ,也不是你的错,我更不在乎 。”
“我在乎! ”我几乎是吼了出来。
我看到她被我吓了一跳,身体瑟缩了一下。
我立刻就后悔了。
“对不起 。”我放缓了语气 ,“念-初,我是一个有过去的人。那些东西,就像烙印 ,一辈子都去不掉了。我给不了你一个清白干净的未来 。”
“我不要清白干净的未来。 ”她看着我,眼睛红了,“我只要你。”
那一刻 ,我所有的防线,都崩塌了 。
这个女孩,她用最纯粹的勇敢,击碎了我所有的自卑和怯懦。
但我还是摇了摇头。
“你喝醉了 。”我说。
“我没有! ”
“回家吧 ,太晚了。”
我绕过她,上了车,发动了引擎 。
后视镜里 ,她的身影越来越小。
我看到她蹲在地上,肩膀在颤抖。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
那天晚上 ,我失眠了 。
我想了很多。
想十五年前的那个选择。
想我死去的母亲 。
想林东海那张疲惫的脸。
想林念初那双清澈的眼睛。
我的人生,像一个被打乱的棋局,每一步 ,都身不由己 。
第二天,我向公司递交了辞职信。
然后,我给林东海发了一条信息。
“谢谢你的好意 ,但我不能再待下去了 。念初是个好女孩,别辜负她。”
我收拾好简单的行李,买了去南方的火车票。
我想离开这座城市 。
离开这里所有的人和事。
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
就在火车即将开动的时候 ,我的手机响了。
是林念初 。
我挂断了。
她又打了过来。
我再次挂断 。
然后,一条短信进来了。
“陈默!你这个懦夫!你以为你走了,一切就结束了吗?我告诉你 ,你要是敢走,我就把当年所有的真相都捅出去!让你,让我爸 ,让所有的人,都不得安宁! ”
我看着那条短信,浑身冰冷。
这个女孩 ,她比我想象的更决绝 。
火车缓缓开动。
窗外的站台,开始向后倒退。
我看到一个身影,疯了一样地追着火车跑 。
是林念初。
她一边跑 ,一边哭,一边拍打着车窗。
“陈默!你回来!你给我回来!”
周围的乘客,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
我的心,在那一刻 ,被撕裂成了两半。
一半是理智,告诉我必须离开。
一半是情感,让我恨不得立刻敲碎这扇窗户。
最终 ,我还是没有下车 。
火车加速,她的身影,消失在了视线里。
我靠在椅背上 ,闭上了眼睛。
我以为,这是我们最后的结局 。
我错了。
三天后,在我落脚的那个南方小城 ,她找到了我。
她站在我租住的筒子楼下,风尘仆仆,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
看到我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
“我再也不会让你跑了。”她在我耳边,用一种近乎宣誓的语气说 。
我没有推开她。
那一刻 ,我知道,我这辈子,都栽在这个女孩手里了。
我们在一起了 。
没有告诉林-东海。
我们在那个小城 ,过了一段平静而快乐的日子。
我找了一份在小设计院画图的工作,工资不高,但很安稳。
她则在准备考当地的研究生 。
我们像所有普通的情侣一样 ,一起买菜,一起做饭,一起在晚饭后散步。
我渐渐忘了自己的过去。
我开始相信 ,我也配拥有幸福 。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个匿名的快递。
里面,是一叠资料。
是关于十五年前那场工程事故的更详细的调查报告 。
其中一份材料 ,我从未见过。
那是一份材料供应商的供货单,上面清楚地写着,那批不合格的钢材,是林东海亲自签字确认采购的。
而最下面 ,还有一个签名 。
是我当时的一个副手,小刘。
我一直以为,那批材料 ,是采购部门的疏忽,是林东海为了节省成本,默许的。
我没想到 ,他竟然是主谋 。
他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一切。
他知道那批材料有问题,他知道迟早会出事。
所以 ,他才会在出事后,那么快地找到我,那么“诚恳”地让我顶罪。
他不是在找人分担责任 。
他是在找一个替死鬼。
而我 ,就是那个最合适的替死鬼。
因为我年轻,没背景,而且急需用钱 。
快递里,还有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陈哥 ,对不起,我懦弱了十五年。有些事,你应该知道真相 。 ”
没有署名。
但我知道 ,是小刘。
我拿着那份资料,手在不停地发抖 。
愤怒,屈辱 ,还有一种被彻底背叛的冰冷,瞬间席卷了我的全身。
我以为,我坐牢 ,是为了报答林东海的知遇之恩,是为了救我母亲的命。
我以为那是一场虽然不光彩,但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交易 。
现在我才知道。
那从头到尾 ,就是一个骗局。
我不是他的兄弟,不是他的心腹。
我只是他用来脱罪的一颗棋子 。
林念初回来看见我脸色不对。
“怎么了?”她问。
我把资料递给她 。
她一张一张地看下去,脸色变得越来越白。
“不……不会的……”她喃喃自语,“我爸爸他……他不会这么做的…… ”
“这就是你的父亲。”我看着她 ,一字一句地说,“一个彻头彻尾的,卑鄙无耻的骗子 。”
她哭了。
哭得撕心裂肺。
为她的父亲 ,也为我 。
那天晚上,我们一夜无言。
第二天,她对我说:“我们回去。回那座城市 。 ”
“回去做什么?”
“去把属于你的公道 ,拿回来。”她的眼神,无比坚定,“这一次 ,我站在你这边。 ”
我们回去了。
我没有直接去找林东海 。
我先联系了小刘。
我们在一个茶馆见了面。
他比我老得还快,头发都快掉光了 。
见到我,他“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陈哥 ,我对不起你!”
我把他扶了起来。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 ”
原来,当年林东海为了拿到那个项目,给甲方许诺了极低的价格。
为了保证利润 ,他只能在材料上动手脚。
小刘当时发现了,去向他汇报 。
结果被林东海威逼利诱,不仅签了字 ,还在出事后,帮他一起销毁了关键证据。
“这些年,我没有一天睡过好觉。”小刘痛苦地说 ,“他给了我一笔钱,让我闭嘴 。但我花的每一分钱,都像在烧我的心。”
“你愿意出来作证吗?”我问。
小刘犹豫了。
“我……我有家庭 ,有孩子…… ”
“我明白了 。”我没有逼他。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
离开茶馆,我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很久 。
天又阴了,像我出狱那天一样。
我该怎么办?
去报警?
时隔十五年 ,很多证据都已灭失,仅凭一份供货单和小刘这个不确定的证人,很难将林东海定罪。
就算能,那林念初呢?
她将要面对一个什么样的局面?
一个罪犯的女儿 。
这个标签 ,会跟她一辈子。
我不想她变成第二个我。
晚上,我回到了那个小出租屋 。
林念初在等我。
“我们谈谈吧。”她说 。
“你想谈什么? ”
“谈……我们,还有我父亲。”
她给我倒了一杯水。
“我知道你恨他。我也恨他 。”她说 ,“但是,陈默,我们不能用一个错误 ,去纠正另一个错误。 ”
“你的意思是,就这么算了?”我看着她,觉得有些陌生。
“不是算了 。”她摇摇头 ,“是换一种方式。 ”
“什么方式?”
“把他欠你的,用另一种形式,拿回来。”
她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 ,推到我面前 。
是一份股权转让协议。
“这是我爸爸公司20%的股份。 ”她说,“是我妈妈留给我的 。现在,我把它转给你。”
我愣住了。
“这算什么?又一次交易吗?”
“不 。”她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 ,“这不是交易。这是……归还。 ”
“当年,你替他保住了这家公司。这家公司,本来就该有你的一份 。”
“而且 ,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
“你要成为公司的股东,进入董事会。你要用你的专业,你的能力 ,去监督他,去制约他 。不要让他再走错路。”
“你这是……让我去当卧底?”我自嘲地笑了。
“是让你去拿回你自己的东西 。 ”她纠正道,“陈默 ,我知道,把你送进监狱,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错。但把你埋没在尘埃里 ,是这个社会第二大的错。我不允许 。”
我看着她。
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睛。
在这个女孩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比我还强大的灵魂 。
她不偏袒,不盲从。
她用自己的方式,在寻求一种正义。
一种超越了法律 ,关乎人性的正义。
“你父亲……他会同意吗?”
“他会的 。 ”林念初说,“因为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选择。要么失去一切 ,要么……学会赎罪。”
三天后,在林氏集团的董事会会议室 。
我见到了林东海。
他好像一瞬间老了十岁,整个人都垮了。
他看着我 ,眼神里有愧疚,有恐惧,还有一丝解脱 。
林念初当着所有董事的面 ,宣布了她的决定。
整个会议室,一片哗然。
但最后,没人反对 。
因为林念初手上 ,还握着另一份东西。
就是那份供货单的复印件。
那是一颗炸弹 。
足以把整个林氏集团,炸得粉身碎骨。
我成了林氏集团的第二大股东。
我搬出了那个出租屋,住进了林念初给我准备的公寓。
就在林家别墅的对面 。
我和林东海,成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
我们很少说话。
但在公司的会议上 ,我们的交锋,却异常激烈 。
我否决了他好几个急功近利的项目。
我要求公司成立独立的质量监督部门,由我直接负责。
我把那些曾经被他排挤走的技术骨干 ,一个个又请了回来 。
他一开始还想反抗。
但每一次,当我拿出数据和事实,他都只能沉默。
他知道 ,我是对的 。
他知道,我是在把他从悬崖边上,一点一点地往回拉。
林念初 ,成了我们之间的缓冲带。
她会来我的公寓,给我做饭 。
也会去对面的别墅,陪她父亲下棋。
她用她的温柔和智慧 ,在修复着我们之间那道巨大的裂痕。
有一天,我加班到很晚。
走出公司大楼,看到林东海的车还停在那里 。
他摇下车窗。
“上车,我送你。”
我没有拒绝 。
车里 ,一路沉默。
快到家的时候,他忽然开口。
“谢谢你 。 ”
我没说话。
“不是谢你放过我。”他说,“是谢你……没有毁了念初 。”
“我只是不想她变成我。”我说。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
“陈默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跟我说。股份,钱 ,房子……只要我给得起。 ”
“我什么都不要。”我说,“我只要林氏集团,以后盖的每一栋楼 ,都对得起良心 。”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他点了点头。
“好 。 ”
生活 ,似乎走上了一条全新的,但又无比诡异的轨道。
我和林东海,从仇人,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战友”。
我和林念初的感情 ,也越来越稳定 。
她考上了研究生,就在本地的大学。
我们开始商量结婚的事。
我以为,这就是故事的结局了 。
一个虽然不完美 ,但却充满了希望的结局。
直到那天晚上。
我收到了一条陌生的短信 。
发信人,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号码。
短信很短,只有一句话。
“陈默 ,你以为你赢了吗?你真的了解林念初吗?去查查她母亲当年的车祸吧。”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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