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总的办公室里,空调开得像个冰窖 。
冷气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钻进来 ,贴着皮肤,一点点往骨头里渗。
他坐在那张巨大的黑檀木办公桌后面,手指交叉着,脸上挂着一种我非常熟悉的微笑。
那种微笑 ,像手术刀,精准、冰冷,带着马上要切开你皮肉的预告。
“项目顺利结束 ,你功不可没 。”
他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像一块在水里泡了很久的石头。
我没说话 ,只是看着他桌上那盆文竹。
养得真好,绿得跟假的一样 。不像我工位上那盆,叶子都黄了 ,蔫头耷脑的,跟我一个德行。
“公司呢,最近业务有调整 ,你知道的。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一个玻璃杯,杯子里是泡得发白的人参 。
他晃了晃,没喝 ,又放下了。
这个动作,我见过很多次。每次他要做一个重要但又不想自己承担全部责任的决定时,就会这样 。
他会看着那个杯子 ,好像答案都在那几根半死不活的人参上。
“所以,人事那边会跟你谈。”
他说完了 。
像扔掉一个用完的纸杯一样,轻飘飘的。
我们一起熬了三百多个日夜的“青山项目” ,就在昨天庆功宴的酒气还没散尽的时候,结束了。
我的职业生涯,也跟着结束了。
空气里有淡淡的古龙水味 ,混着人参的药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纸张被打印机加热后的味道 。
很奇怪 ,我竟然一点也不愤怒。
心里平静得像一口深井,连块石头扔下去都听不见响。
也许是太累了 。
也许是早就预料到了。
这个项目,从立项到交付,所有的坑都是我填的 ,所有的硬骨头都是我啃的。
王总做的,只是在每周的汇报PPT上,签上他的名字 。
现在 ,项目成了公司的明星工程,成了他晋升的完美跳板。
而我,这块用顺手了的垫脚石 ,也该被踢开了。
“嗯 。”我应了一声。
他似乎对我的平静有点意外,眉头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
“你手头上,应该没什么重要的事了吧? ”他问 ,身体微微前倾 。
“交接清单,我会写清楚。”我说。
“不是说这个。”他摆摆手,十指又交叉在一起 ,“我是说,那些重要的客户 。你跟得最久,也最熟。 ”
我看着他。
他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温度 。
那种猎人看到猎物时 ,兴奋又贪婪的温度。
我明白了。
他要的不是交接,是资源 。
是我这几年,用一杯杯酒 ,一个个不眠不D夜,一次次替客户解决他们自己都搞不定的麻烦,才积累下来的信任。
那些客户 ,认的不是我们公司这个牌子,认的是我。
他想要把这些,连同我的工位 、我的电脑、我那盆快死的文竹一起 ,打包收走 。
我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心里那口深井,好像有气泡冒上来了。
咕嘟,咕嘟 。
“王总 ,”我开口,声音有点干,“你说的重要客户,是指哪种?”
“当然是能持续产生价值的 ,能为公司带来利润的。 ”他理所当然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好像我在问一个白痴问题。
我点点头。
在脑子里 ,过了一遍那些名字 。
那些酒桌上称兄道弟,转头就能为了一个点的折扣跟你翻脸的面孔。
那些嘴上说着“兄弟你辛苦了”,邮件里却把你骂得狗血淋头的甲方。
他们重要吗?
在王总眼里 ,在公司的资产负债表上,他们当然重要 。
可在我心里,他们像一串串数字 ,冰冷,沉重,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慢慢地 ,在脑子里删掉这些名字。
一个,又一个 。
然后,一些别的面孔,慢慢浮现出来。
那些面孔 ,没有那么多精明的算计,没有那么多伪装的笑容。
他们的眼睛很亮,像山里的星星 。
他们的笑容很干净 ,像雨后的天空。
我忽然觉得,办公室里的冷气,好像没那么冷了。
有一股暖流 ,从心脏的位置,慢慢散开 。
“还有多少?”王总追问了一句,身体又往前倾了倾 ,那股古龙水的味道更浓了。
我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很认真地想了想。
然后 ,我给了他一个数字。
“二十二个 。 ”
王总愣住了。
他显然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具体的,不大不小的数字。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狂喜,但很快又被精明的算机给压了下去 。
“二十二个?”他重复了一遍,像是在掂量这三个字的分量 ,“名单给我。还有他们的具体情况,跟进的要点,个人的喜好……都整理成文档。”
他的语气 ,不像是商量,是命令 。
我笑了。
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
“王总 ,这个名单,给不了你 。 ”
他的脸瞬间就沉了下去,那把手术刀一样的微笑消失了 ,只剩下刀的锋利。
“你这是什么意思?威胁我?”
“不是威胁。”我摇摇头,站起身,“因为这二十二个客户 ,他们不属于公司 。”
“他们只认我。 ”
说完,我没再看他的表情,转身,拉开了那扇厚重的门。
走廊的灯光 ,白得刺眼。
我眯了眯眼,好像重新回到了人间 。
回到工位,同事们都在忙 ,没人看我。
或许他们知道,或许他们不知道,或许他们只是假装不知道。
职场就是这样 ,一艘船,有人上来,有人下去 ,船总要往前开 。
我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
一个用了五年的键盘,上面的字母都磨没了,但我闭着眼都能打字 。
一个腰靠 ,坐久了腰会疼。
还有那盆快死的文竹。
我把它从显示器旁边搬下来,摸了摸它干枯的叶子 。
对不住了,哥们儿,以后没法天天给你浇水了。
我把东西一个个装进纸箱 ,动作很慢。
每拿起一样东西,眼前就会浮现出一些画面 。
拿起那个印着公司Logo的马克杯,就想起刚入职时 ,雄心勃勃地想在这里干出一番事业。
拿起那本厚厚的项目笔记,就想起为了“青山项目”里一个技术难题,和团队连续熬了三个通宵。
问题解决的那天早上 ,我们几个人在楼下吃了碗热气腾腾的豆浆油条,看着初升的太阳,觉得未来一片光明。
未来 。
我把笔记本放进箱子 ,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未来在哪儿呢?
手机震了一下。
是人事经理发来的信息,让我去办手续 。
我把手机揣进兜里,抱着箱子 ,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待了五年的格子间。
灯光依旧明亮,键盘声依旧清脆,一切都和我刚来时没什么两样。
只是,这里再也和我没关系了 。
办离职手续比我想象的要快。
签字 ,上交工牌,归还电脑。
流程走得异常顺利,顺利得有点不真实 。
好像公司早就迫不及待地 ,想把我从花名册上抹掉。
人事经理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化着精致的妆,全程没有多余的表情。
她只是在最后 ,把一张离职证明递给我时,才抬头看了我一眼 。
“以后有什么打算? ”她问,语气像是例行公事。
“还没想好。”
“嗯 ,祝你好运。”
她说完,就低头继续处理她的文件了 。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纸,走出了公司大门。
下午的阳光 ,有点晃眼。
我站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那栋高耸入云的写字楼 。
玻璃幕墙反射着太阳的光,像一块巨大的、没有感情的水晶。
我曾经是这块水晶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点。
现在 ,这个点,熄灭了 。
我抱着箱子,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
车水马龙 ,人来人往。
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脸上带着疲惫和麻木 。
我看着他们,好像也看到了我自己。
我们都像一个个齿轮 ,被嵌在一部巨大的机器里,身不由己地转动着。
直到有一天,磨损了 ,老化了,就会被一个新的、更亮的齿轮替换掉 。
手机又响了。
是个陌生的号码。
我划开接听,里面传来王总压抑着怒火的声音。
“你人呢?名单呢? ”
“王总 ,我说过了,给不了 。”
“你别跟我耍花样!那些客户是公司的无形资产!你带不走!”他几乎是在咆哮。
我把手机拿远了一点。
“王总,你搞错了 。 ”我的声音很平静,“他们不是资产 ,他们是人。”
“我不管他们是什么!我给你一个小时,把名单发到我邮箱!否则,后果自负!”
电话被狠狠地挂断了。
我听着听筒里的忙音 ,摇了摇头 。
后果?
最坏的后果,不就是现在这样吗?
我还能失去什么呢?
我抱着箱子,走进了一家咖啡馆。
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把箱子放在脚边。
我点了一杯美式,没加糖,没加奶 。
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 ,让我的脑子清醒了一点。
我拿出手机,打开了相册。
里面有一个加密的相簿 。
我输了密码,点开。
一张张笑脸 ,瞬间占满了整个屏幕。
那不是什么商业大佬,不是什么甲方领导。
那是一群孩子 。
穿着不那么合身的校服,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但眼睛 ,都亮得惊人。
照片的背景,是连绵起伏的青山,和一栋略显破旧的两层小楼。
小楼的墙上 ,用红漆刷着几个大字:青山小学 。
这,就是我的“青山项目 ”。
也是我那“二十二个重要客户”。
事情要从一年前说起 。
公司为了提升企业形象,决定做一个公益项目 ,地点就选在了偏远的青山乡。
项目内容是为当地的青山小学,捐建一个现代化的多媒体教室。
这种项目,说白了 ,就是面子工程 。
出钱,出设备,拍几张照片 ,发几篇新闻稿,也就结束了。
王总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
当时我正忙着一个大客户的单子,焦头烂额 。
但他话说得很好听。
“这是个有意义的事,也是个轻松的活儿 ,你去就当散散心。顺便,也体现了我们部门的社会责任感。”
我信了 。
我带着两个刚毕业的实习生,拉着一车设备 ,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又换了三个小时的汽车,才颠簸到了那个地图上都很难找到的地方。
青山乡 ,比我想象的还要穷。
土路,土墙,空气里都是泥土和牲畜粪便混合的味道 。
青山小学 ,也比我想象的还要破。
教室的窗户,玻璃碎了好几块,用塑料布糊着。
孩子们的课桌 ,坑坑洼洼,像是用了好几代人 。
校长是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姓李,背有点驼 ,手上全是老茧。
他带着我们看学校,不停地说着“谢谢,太感谢你们了”。
我看着那些在操场上追逐打闹的孩子 ,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脚上是沾满泥土的布鞋,但脸上的快乐 ,是那么真实 。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地方,被触动了。
我觉得 ,这不应该只是一个“面子工程 ”。
我们安装设备,调试网络,花了两天时间 ,就把那个空荡荡的房间,变成了一个崭新的多媒体教室 。
投影仪,电子白板,崭新的电脑 ,一应俱全。
李校长看着那个教室,眼眶都红了。
他说,孩子们从来没见过这些东西。
他说 ,有了这些,孩子们就能看到外面的世界了 。
按计划,我们应该在教室建好的第二天就返程。
但那天晚上 ,下起了大雨。
山路被冲垮了,我们被困在了学校 。
我们被安排住在老师的宿舍,是那种很简陋的平房。
雨下了一夜。
我躺在床上 ,听着窗外的雨声,还有风刮过树林的呼啸声,翻来覆去睡不着 。
我想起了我的导师 ,老马。
他是我刚入行时的师父,一个技术大牛,也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他总说,技术本身是没有温度的 ,但用技术的人,要有 。
后来他退休了,回了老家 ,也做着类似的山区支教。
他常常跟我说,不要被那些KPI,那些PPT给绑架了 ,要记得自己做这份工作的初心。
我的初心是什么?
是为了在述职报告上多写一笔亮眼的业绩吗?
是为了换取王总那句不咸不淡的“干得不错”吗?
那一夜,我想了很多 。
第二天,雨停了。
但路还没通。
李校长说 ,估计还要等两天。
那两天,我没有待在宿舍里等 。
我开始在学校里转悠。
我发现,学校里只有一个正式老师 ,就是李校长。
其他的,都是一些临时代课的年轻人,干一两年就走了 。
学校总共有二十二个学生。
从一年级到六年级,都在一个教室里上课。
我走进教室的时候 ,李校长正在给高年级的孩子讲数学,低年级的孩子就在下面自己写字 。
阳光从没有玻璃的窗户照进来,在坑洼的课桌上 ,投下斑驳的光影。
孩子们很安静,很专注。
有一个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 ,她的铅笔已经短到快要握不住了 。
但她还是用那小小的铅笔头,一笔一划,认真地写着。
我看着她 ,心里酸酸的。
我问李校长,孩子们都缺些什么 。
李校长叹了口气,说 ,什么都缺。
缺书,缺文具,缺过冬的衣服。
更缺的,是能陪他们说说话 ,给他们讲讲山外面故事的人。
那天下午,我给孩子们上了一堂课 。
就在那个崭新的多媒体教室里。
我打开投影仪,给他们看北京的天安门 ,上海的东方明珠,还有蓝色的大海。
孩子们的眼睛都亮了 。
他们发出一阵阵惊呼。
“哇,楼那么高!”
“海是蓝色的呀 ,跟天一样! ”
我给他们讲我在城市里的生活,讲地铁,讲高楼 ,讲互联网。
他们听得入了迷,一个个小脸上,写满了向往 。
有个小男孩 ,叫石头,他问我:“老师,去北京要走多久?”
我说:“坐火车,要一天一夜。”
他“哦 ”了一声 ,低下头,掰着手指头,好像在计算着什么。
下课后 ,石头悄悄跑到我身边,塞给我一张纸条 。
纸条上,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老师 ,我长大了想去北京,开火车。
我摸了摸他的头,说:“好 ,那你一定要好好学习。”
他用力地点点头,眼睛里闪着光 。
那两天,我成了孩子们的“故事大王”。
我给他们讲机器人 ,讲人工智能,讲宇宙飞船。
他们围着我,问各种各样的问题。
他们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这座大山 。
但他们的梦想很大 ,大到可以装下整个宇宙。
路通的那天,我们要走了。
二十二个孩子,都来送我们 。
他们没有说什么话 ,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我们。
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叫小花,她跑过来 ,把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是一个用草编的小蚂蚱,编得很精致 。
“老师,送给你。 ”她小声说。
我的眼眶 ,一下子就热了 。
石头也跑过来,手里拿着一幅画。
画上,是一列长长的火车 ,正从大山里开出来。
火车头的位置,画了一个小人,旁边写着“我” 。
“老师,你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我蹲下来 ,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不会忘的。 ”
回去之后,我整理了项目的报告 ,附上了照片和视频,交给了王总 。
王总很满意,在部门会议上表扬了我。
公司的官网上 ,也发了新闻稿,标题很醒目:《科技赋能,情暖青山》。
这件事 ,对公司来说,结束了 。
但对我来说,才刚刚开始。
我忘不了那些孩子的眼睛。
我把他们的照片 ,存在了手机的加密相册里 。
我开始用自己的工资,给他们买书,买文具,买体育用品 ,然后一箱一箱地寄过去。
我还联系了老马,他帮我找了一些公益组织的资源,给孩子们捐赠了过冬的衣物。
我每个月 ,都会和李校长通一次电话,了解孩子们的情况 。
我成了他们的“编外老师”。
他们会把自己的画,写的信 ,寄给我。
每一封信,我都收在一个盒子里 。
盒子里,有小花写的诗 ,有石头画的火车,有他们告诉我的各种各样的小秘密。
他们会问我,大城市是不是每天都像过年一样热闹。
他们会问我 ,电脑里是不是住着一个什么都知道的精灵。
他们会告诉我,后山上的野花开了 。
他们会告诉我,谁的考试考了第一名。
这些信,成了我加班到深夜时 ,最大的慰藉。
每当我觉得被那些冰冷的KPI压得喘不过气时,我就会打开盒子,看看这些信 。
信纸上 ,有泥土的芬芳,有阳光的味道。
它们让我想起,我做的这一切 ,是有温度的。
这二十二个孩子,就是我最重要的客户 。
他们给我的,不是订单 ,不是利润。
他们给我的,是信任,是希望 ,是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证明。
这些东西,王总不懂 。
他也不需要懂。
咖啡已经冷了。
外面的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
我喝掉最后一口苦涩的液体,站起身。
我该走了。
不是回家 ,而是去一个更远的地方。
去见我那二十二个,最重要的客户 。
我买了一张去往青山乡的火车票。
是第二天一早的。
我没有回家,找了个便宜的旅馆住下 。
洗了个热水澡 ,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手机一直在震。
有同事发来安慰的信息,也有一些关系不错的客户 ,问我到底怎么回事 。
王总的电话,又打来了几次。
我都没接。
我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扔到一边 。
我打开那个装满了信的盒子。
一封一封地看。
“周老师 ,我们新学的课文,叫《我爱这土地》 。老师说,诗人艾青爱他的祖国 ,爱得深沉。我想,我也爱我的家乡,这里有大山,有小河 ,还有您给我们寄来的书。我也爱您。”
这是小花的信,她的字,总是那么娟秀 。
“周老师 ,你看我的新火车!我用您寄来的积木拼的!它有十六节车厢,可以装下我们全班同学!等我长大了,我就开着它 ,带大家去北京看您!”
这是石头的画,他的画,总是充满了力量。
看着这些信 ,我的心,一点点地被填满了。
被辞退的失落,对未来的迷茫 ,好像都被这些温暖的文字,给抚平了 。
我忽然觉得,王总其实是在帮我。
他帮我下了一个,我一直犹豫着 ,不敢下的决心。
我一直觉得,我要在大城市里,努力工作 ,赚更多的钱,才能更好地帮助这些孩子 。
但现在我发现,我错了。
他们需要的 ,或许不是那一箱箱的文具,那一包包的衣服。
他们更需要的,是一个能陪他们说说话 ,能给他们讲讲山外面故事的人 。
他们需要的,是一个老师。
一个愿意留下来,陪他们一起长大的老师。
这个念头 ,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悄悄地发了芽 。
第二天,天还没亮 ,我就起来了。
我退了房,背着一个简单的背包,去了火车站。
清晨的火车站 ,人不多。
空气中,有股方便面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 。
我坐在候车大厅的椅子上,看着电子屏幕上滚动的车次信息。
我的那趟车 ,在第三站台。
通往一个,我从未想过会成为我归宿的地方 。
火车启动的时候,太阳刚刚升起。
金色的阳光 ,洒在城市的楼宇上,也洒在我的脸上。
暖洋洋的 。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物。
高楼 ,立交桥,广告牌……
那些我曾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东西,在这一刻,都变得陌生起来。
好像它们属于另一个世界 。
一个与我无关的世界。
火车渐渐驶离了市区 ,窗外的景色,变成了大片的田野和低矮的村庄。
绿色,成了主色调 。
我的心 ,也跟着平静下来。
我拿出手机,开机。
几十个未接来电,上百条微信消息 ,瞬间涌了进来。
我没有一条条去看 。
我找到王总的号码,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王总,关于那二十二个客户的名单 ,我现在发给你。 ”
我顿了顿,继续打字 。
“他们是:李小花,女 ,八岁,梦想是当一名诗人。张石头,男,九岁 ,梦想是当一名火车司机。王二牛,男,十岁 ,梦想是养很多很多牛,让全村人都喝上牛奶……”
我一个一个地,把二十二个孩子的名字 ,年龄,和他们的梦想,全都写了上去 。
写了很长很长。
最后 ,我写道:
“这些,就是我最重要的客户。他们的价值,无法用金钱衡量 。他们的信任 ,是我最宝贵的财富。这份财富,我带走了。祝你,在你的世界里,前程似锦 。”
点击 ,发送。
然后,我关掉了手机,取出了SIM卡。
我把它 ,扔进了窗外的风里。
再见了 。
我那个曾经为了KPI,为了PPT,熬得两眼通红的自己。
再见了。
我那个曾经以为 ,写字楼里的格子间,就是全世界的自己 。
火车在铁轨上,发出有节奏的“哐当 ”声。
这声音 ,像一首催眠曲。
我靠着窗,睡着了 。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青山小学。
孩子们围着我 ,笑啊,跳啊 。
小花拉着我的手,给我念她写的新诗。
石头开着一列长长的火车,从我面前驶过 ,冲我响亮地鸣笛。
阳光很好,风很轻 。
一切都那么温暖,那么安详。
当我再次睁开眼 ,火车已经进入了山区。
窗外,是连绵不绝的青山。
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
我知道 ,我快到家了。
下了火车,还要转汽车。
那条熟悉的,颠簸的土路 ,好像没那么难熬了 。
当那栋破旧的两层小楼,出现在视线里的时候,我的心 ,跳得很快。
车还没停稳,我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李校长 。
他站在学校门口,正踮着脚,朝路口张望。
看到我 ,他愣了一下,然后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小周老师!你怎么来了?”
他快步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背包 。
他的手 ,还是那么粗糙,但很温暖。
“李校长,我来看看孩子们。”我说 。
“来就好 ,来就好!孩子们可想你了! ”
我们正说着,下课铃响了。
一群孩子,像小鸟一样 ,从教室里冲了出来。
他们看到了我,先是一愣,然后爆发出了一阵巨大的欢呼声。
“周老师!”
“周老师来了!”
他们朝我冲过来 ,把我团团围住 。
一张张小脸,仰着,看着我,眼睛里 ,闪着光。
“周'老师,你是不是不走了? ”小花拉着我的衣角,小声问。
我看着她 ,看着她身后那二十多双,充满期盼的眼睛 。
我笑了。
我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
“嗯 ,不走了 。”
我说。
“以后,我留在这里,当你们的老师。”
孩子们的欢呼声 ,更大了 。
那声音,在青山之间回荡,久久不散。
我以为 ,我的故事,会在这里,以一种田园牧歌的方式,继续下去。
但生活 ,从来都不是一首诗 。
它更像一本,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页会写什么的小说。
我在青山小学,正式成了一名老师。
没有编制 ,没有工资,李校长把他的那份津贴,分了一半给我。
不多 ,但足够我在这里生活 。
我教孩子们语文,教他们数学,也教他们电脑。
我把我所知道的 ,关于山外面的一切,都告诉他们。
我带他们认识世界地图,告诉他们地球是圆的 ,除了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还有海洋,有沙漠,有冰川 。
我带他们看纪录片 ,看动物世界,看宇宙的奥秘。
多媒体教室里,孩子们的惊呼声 ,成了我每天最爱听的交响乐。
日子过得很清贫,但很充实 。
每天早上,我在鸟鸣声中醒来。
每天晚上 ,我在孩子们的读书声中入睡。
我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那个曾经在写字楼里,为了PPT和报表而焦虑的自己 。
我以为 ,王总,还有那家公司,已经成了我生命里 ,一个被彻底翻过去的一页。
直到那天。
那天下午,我正在给孩子们上电脑课 。
一辆黑色的,擦得锃亮的小轿车,突兀地停在了学校门口。
这辆车 ,和周围的土墙,泥路,显得格格不入。
车门打开 ,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人,走了下来。
是王总 。
他瘦了点,但眼神 ,还是那么锐利。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个扛着摄像机 ,一个拿着话筒。
孩子们都好奇地看着他们 。
我也愣住了。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王总一眼就看到了我。
他脸上,露出了那种我熟悉的,手术刀一样的微笑 。
他朝我走过来。
“周老师 , ”他叫我,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真是让我好找啊。”
我没说话,只是把孩子们护在了身后 。
“王总 ,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做什么?”他笑了一声,“我当然是来完成你未完成的事业。 ”
他拍了拍手。
后备箱被打开,几个人从里面 ,搬出了一箱箱的东西 。
崭新的书包,漂亮的文具盒,还有包装精美的零食。
“我代表公司 ,来看看孩子们。”王总的声音,通过他带来的那个小蜜蜂扩音器,传遍了整个操场 ,“我们公司,一直致力于公益事业,关爱偏远地区的儿童教育……”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 ,说着那些我曾经写在新闻稿里的,冠冕堂皇的话。
扛着摄像机的那个人,开始对着孩子们,对着那些物资 ,不停地拍摄 。
我明白了。
他不是来做公益的。
他是来做秀的 。
或许是上次的“青山项目 ”,给他带来了很好的声誉。
他想把这个IP,继续做下去。
而我 ,这个项目的“创始人”,自然是他最好的宣传素材 。
他要拍一个“都市白领放弃高薪,投身山区教育”的感人故事。
然后 ,把这个故事,变成他下一次晋升的资本。
孩子们被那些漂亮的礼物吸引了 。
他们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王总让他的助理,把书包和文具 ,发给孩子们。
他自己,则走到小花面前,蹲下来 ,脸上挤出一个自以为和蔼的笑容 。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喜不喜欢叔叔给你带来的礼物? ”
摄像机的镜头,对准了他们。
小花看了看手里的新书包,又看了看我 ,没有说话。
“拿着啊,这是我们王总,特意从大城市给你们带来的。”助理在一旁催促着 。
王总的笑容 ,有点僵硬了。
他大概没想到,剧本没有按照他预想的走。
他以为,一群山里的孩子 ,看到这些东西,会高兴得又蹦又跳,会对着镜头说一堆感谢的话 。
“王总。”我开口了。
我的声音不大 ,但所有人都听见了 。
“孩子们不需要这些。 ”
王总站起身,看着我,眼神冷了下来。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 ,”我一字一句地说,“请你,带着你的东西,和你的摄像机 ,离开这里 。 ”
“这里是学校,不是你的秀场。”
空气,瞬间凝固了。
王总的脸 ,涨成了猪肝色 。
他大概从来没有,被人这么当面顶撞过。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他指着我的鼻子,“一个被公司开除的失败者!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跟我指手画脚?”
“我不是什么东西。 ”我说 ,“我只是这里的老师。”
“老师?”他冷笑,“一个连工资都发不出来的穷教书的,也配叫老师?我告诉你 ,我今天来,是给你们送温暖的!是来帮助你们的!你别不识好歹! ”
“我们不需要你的这种‘温暖’ 。”我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 ,“你给的,不是温暖,是施舍。你拍的,不是感动 ,是猎奇。你满足的,不是孩子们的需要,是你自己的虚荣心 。”
“你……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孩子们需要的 ,不是一年一次的作秀,不是镜头前廉价的同情。”我继续说,“他们需要的 ,是尊重,是陪伴,是真正有人关心他们 ,心里在想什么,未来要走向哪里 。”
“这些,你给不了。 ”
“而我 ,可以。”
我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上 。
他的脸色,由红变白 ,又由白变青。
他身后的摄像师,也尴尬地放下了摄像机。
孩子们,都静静地站在我身后 。
他们或许听不太懂我们复杂的对话。
但他们能感受到 ,气氛不对。
他们能感受到,我在保护他们。
石头,那个想开火车的男孩 ,走到了我身边 。
他把他手里的那个崭新的,还带着塑料包装味道的书包,放回了箱子里。
然后 ,一个,又一个孩子。
他们默默地,把自己刚拿到手的礼物 ,全都放了回去 。
没有一个人,留下了那些在他们眼里,曾经那么新奇,那么漂亮的东西。
操场上 ,安静得只剩下风声。
王总的脸,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
那是一种,彻底的 ,从里到外的溃败。
他引以为傲的财富,地位,手腕 ,在这一刻,在这些山里孩子最纯粹,最质朴的选择面前 ,变得一文不值。
他输了 。
输得体无完肤。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有愤怒 ,有不甘,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最后 ,他什么也没说 。
他挥了挥手,带着他的人,狼狈地上了车。
那辆黑色的 ,一尘不染的轿车,扬起一阵尘土,仓皇地逃离了这个它不该来的地方。
看着远去的汽车 ,我松了口气。
我转过身,看着我身后的二十二个孩子 。
他们也正看着我。
阳光下,他们的眼睛 ,那么亮,那么清澈。
仿佛可以洗涤掉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污秽和不堪 。
“老师 ,”小花拉了拉我的衣角,“我们做得对吗? ”
我蹲下来,把她搂进怀里。
“对。”我说,“你们做得非常对 。”
“你们用行动告诉我 ,什么叫骨气,什么叫尊严。”
“老师为你们骄傲。 ”
那天晚上,李校长特意炒了两个菜 ,还开了一瓶藏了很久的白酒 。
我们两个男人,坐在学校的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星星。
山里的星星 ,特别多,特别亮,像一把碎钻 ,洒在黑色的天鹅绒上。
“小周啊,”李校长喝了一口酒,脸红红的 ,“今天,谢谢你 。”
“谢我什么? ”我笑了。
“谢谢你,守住了这片干净的地方。”他说,“也守住了孩子们心里 ,最宝贵的东西。”
我没说话,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 。
我知道 ,他说的是什么。
是那份不被物化,不被利用的,生而为人的尊严。
这件事 ,很快就过去了 。
学校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我继续当我的孩子王。
每天,和他们一起读书,写字 ,唱歌,画画 。
我们的生活,简单得像一杯白开水。
但我们都乐在其中。
转眼 ,就到了冬天 。
山里下了第一场雪。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色,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
那天,邮递员骑着他那辆老旧的自行车 ,送来了一个大大的包裹 。
是从北京寄来的。
寄件人,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我有些疑惑地拆开。
里面,是一大堆崭新的羽绒服 ,还有各种各样的图书和学习用品 。
包裹里,还有一封信。
信的抬头,写着:周老师 ,见信如晤。
字迹很陌生,但又有点眼熟 。
我继续往下看。
“我是王总的秘书,我姓刘。那天 ,我也在场 。回去之后,王总大发雷霆,把所有人都骂了一顿。他说 ,他想不通,为什么他用钱都买不到的东西,你却能轻易拥有。 ”
“他说,他一晚上没睡 ,看着我们拍回来的那些素材 。那些素材里,没有他想要的感动,只有他自己的尴尬。但他看到了 ,孩子们看着你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他说,那种光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在任何人的眼睛里看到过了 。包括他自己的。”
“第二天,他向董事会 ,提交了一份辞职报告。然后,他把自己的大部分积蓄,都拿了出来 ,成立了一个小小的基金会。专门用来,资助像青山小学这样的山区学校 。 ”
“他说,他不要冠名,不要宣传 ,什么都不要。他只想,让更多的孩子,眼睛里能有那样的光。”
“这些东西 ,就是基金会送出的第一批物资 。王总特意嘱咐,第一站,一定要送到你们这里。”
“他说 ,是你,给他上了最重要的一课。 ”
“最后,他让我代他 ,向你,也向孩子们,说一声 ,对不起 。”
“也说一声,谢谢。”
信,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拿着那封信,站在雪地里 ,站了很久很久 。
雪花落在我的头发上,肩膀上,凉凉的。
但我的心 ,却是滚烫的。
我没想到,事情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迎来一个结局 。
我以为 ,我和王总,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我们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遵循着两套完全不同的价值体系。
我从没想过去改变他 ,就像他从没想过能理解我一样。
但现在,这两条线,好像以一种奇妙的方式 ,交汇了 。
那个曾经让我觉得冰冷,锋利,像一把手术刀一样的男人,原来他的心里 ,也有一块柔软的地方。
只是,被这个坚硬的世界,包裹得太久 ,太厚了。
而我,和我的二十二个孩子们,用我们最质朴的方式 ,敲开了那层坚硬的外壳 。
让他看到了,比金钱,比地位 ,更重要的东西。
我把信,读给了孩子们听。
他们似懂非懂 。
但当他们穿上崭新的,暖和的羽绒服 ,拿到那些印刷精美的图书时,他们脸上的笑容,比冬日的阳光,还要灿烂。
“老师 ,”石头跑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仰着头问我 ,“那个王叔叔,他还会来吗? ”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 。
“如果他来,我们把我们画的画 ,送给他好不好?”
“好。 ”我笑着点头。
我想,王总应该不会再来了 。
但他的那份改变,那份善意 ,已经随着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落在了这片大山里。
并且,会在未来的某一天 ,开出花来。
时间过得很快。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 。
一年又一年。
我一直留在青山小学。
孩子们 ,一届一届地来,又一届一届地走 。
他们中的一些人,像石头一样 ,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后来,又考上了大学 ,走出了大山。
他们会给我写信,打电话,告诉我他们在大学里的新鲜事。
他们会回来看我 ,给我带各种各样山里没有的东西 。
他们长大了,成熟了,但看着我的眼神 ,还和当年一样。
清澈,明亮,带着光。
而我,也从一个“小周老师” ,变成了一个“老周老师” 。
我的头发里,开始有了白发。
我的脸上,也刻上了皱纹。
李校长 ,已经退休了 。
他把校长的担子,交给了我。
我成了这所学校新的守护人。
那个小小的基金会,也一直在。
它资助了很多像我们一样的学校 。
我从没见过王总 ,也没有再和他联系过。
我们就像两个默契的战友,在各自的阵地上,为了同一件事 ,努力着。
有一年,石头大学毕业了 。
他没有留在大城市。
他回来了。
他回到了青山小学,成了这里的一名新老师 。
他来报到的那天 ,和我当年一样,背着一个简单的背包。
他站在我面前,个子已经比我高了。
他看着我,笑着说:“周老师 ,我回来,兑现我的承诺了 。 ”
我看着他,眼眶湿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说:“欢迎回家。”
那天晚上,我们师生俩,也坐在那个院子里 ,看着天上的星星 。
“老师,”他问我,“你后悔过吗? ”
“后悔什么?”
“后悔放弃了城市里的生活 ,留在了这里。”
我看着满天的繁星,想了很久。
我想起了那个被辞退的下午。
想起了王总那张冰冷的脸 。
想起了我抱着纸箱,在街上茫然游荡的自己。
那一切 ,好像已经很遥远了。
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
我笑了笑,回答他。
“如果说,人生是一场投资。那么,我这辈子 ,做过的最成功的一笔投资,就是选择了你们这二十二个,最‘昂贵’的客户 。 ”
“他们没有给我带来一分钱的利润。”
“但他们 ,给了我整个世界。”
是的,整个世界 。
一个充满了爱,充满了希望 ,充满了无限可能的世界。
这个世界,不在高楼林立的都市里,不在觥筹交错的酒局上 ,不在那一张张冰冷的财务报表里。
它就在这片大山里 。
在孩子们的眼睛里。
在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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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概览:王总的办公室里,空调开得像个冰窖。冷气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钻进来,贴着皮肤,一点点往骨头里渗。他坐在那张巨大的黑檀木办公桌后面,手指交叉着,脸上挂着一种我非常熟悉的微笑。那种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