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慧芳 ,五十五岁,在街道图书馆上班 。
工作就是给旧书覆个膜,新书盖个章 ,再把那些被翻得起了毛边、沾着油污的杂志理一理,摆回架子上。
日子像我们馆里那台老掉牙的饮水机,按一下 ,咕嘟咕嘟响半天,出来的水总是不冷不热,带着一股子时间的铁锈味。
女儿静静在上海 ,一家外企,忙得脚不沾地,但总有空在视频电话里对我进行远程遥控 。
“妈,你能不能别老穿那几件灰不溜丢的衣服?我给你买的那些亮色的呢? ”
“妈 ,周末别总在家待着,出去走走,公园里跳舞的 、打拳的 ,多热闹。”
“妈,我给你在婚恋网站注册了个账号,你抽空看看。”
前面两个我还能敷衍过去 ,最后一个,像是直接在我那潭死水里扔了个深水炸弹 。
“胡闹! ”我对着手机屏幕,难得地提高了音量。
静静在那头叹气 ,声音拖得长长的:“妈,你才五十五,不是七十五。爸都走了快十年了 ,你就打算一个人这么过下去?我看着都心慌 。”
心慌。
我也慌。
特别是夜里,关了灯,整个世界只剩下冰箱压缩机偶尔启动的嗡嗡声。那种寂静,会把人的骨头缝都填满 ,沉甸甸的,翻个身都费劲 。
可慌,不代表我就得随便找个人搭伙。
我见过太多搭伙的晚年。我们小区东门的王大爷 ,找了个小他十岁的,结果家里成了麻将馆,王大爷的退休金月月光 。三号楼的刘阿姨 ,再婚对象是个闷葫芦,俩人一天说不上三句话,比一个人还寂寞。
我怕。
但静静不依不饶 ,说对方条件多好多好,是她托上海的同事,同事的亲戚介绍的 ,知根知底 。
“妈,就是见个面,喝杯茶。就当是完成我交代的任务,行不行?”她开始撒娇 ,这是她的杀手锏。
我没辙了 。
“叫什么?干什么的? ”我没好气地问。
“哎呀,见了面你自己问嘛,我一说 ,你又有成见了。周六下午三点,南长街那个‘不语茶馆’,二楼靠窗 。对方穿一件深蓝色的夹克。”
我挂了电话 ,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觉得这事儿比图书馆里最难啃的哲学书还让人头疼。
周六,我还是去了。
磨磨蹭蹭地换了好几件衣服 ,最后还是穿了件驼色的羊绒衫,镜子里的人,眼角有了细纹 ,头发里藏着几根银丝,但腰板还算直 。
我对自己说,李慧芳,就是去喝杯茶 ,别想太多。
南长街是我们这儿的老街,青石板路,两边是仿古的店铺。不语茶馆就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子茶香混着淡淡的檀香味扑面而来 。
我上了二楼,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穿深蓝色夹克的男人。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 ,背对着楼梯口,正低头专注地看着手里的茶杯。窗外的阳光斜斜地打进来,在他宽厚的肩膀上镀了一层金边 。
不知道为什么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慢慢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他抬起头,看到我 ,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 。
那不是一种客套的、公式化的笑。他的眼睛不大,单眼皮,但笑起来的时候 ,眼角会挤出几道深刻又温暖的纹路,像太阳晒过的土地。
“你好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但很醇厚 ,像老式收音机里传出的男中音。
“你好。 ”我应了一声,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我的小挎包。
他给我倒了杯茶,茶汤是透亮的琥珀色 。
“尝尝 ,今年的正山小种。”
我端起来,抿了一口。一股温润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去,驱散了心里那点莫名的紧张 。
“好茶。”我说的是真心话。
他笑了笑 ,没接话,只是看着我 。
他的目光很直接,但不让人讨厌 ,没有那种审视和估价的意味,就是很平静地看着。
在这种目光下,我那些准备好的说辞,什么“我一个人习惯了”、“孩子也大了没负担 ” 、“就是来交个朋友” ,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
“我听介绍人说,你在图书馆工作?”他先开了口。
“嗯,干了快三十年了。 ”
“那好啊 。”他真心实意地赞叹 ,“清净,跟书打交道,人也简单。”
我心里那点因为职业普通而产生的自卑 ,忽然就被他这句话抚平了。
“你呢? ”我问。
“我?我就是个厨子 。”他轻描淡写地说。
“厨子?”
“嗯,自己开了个小馆子,不对外营业 ,只做熟客和预订。瞎琢磨点菜 。 ”他端起茶杯,手指粗壮,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手背上有一道浅浅的疤。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这双手,让人安心。
我们聊了起来 。
聊得很散 ,从他怎么琢磨一道新菜,聊到我怎么修复一本被撕坏的古籍。从他年轻时在后厨吃的苦,聊到我一个人带大静静的那些年。
他说话不快 ,但很有趣,讲他为了找一种地道的香料,跑到山里跟少数民族老乡同吃同住半个月 。讲他怎么把一块普通的豆腐 ,做出蟹黄的味道。
他不是在炫耀,就是在讲一个故事。
我听得入了迷 。
我发现自己很久没有这样跟一个男人聊天了。
跟我前夫不一样。前夫是大学教授,满嘴都是理论、数据、引经据典。跟他说话 ,像是在参加学术答辩,我永远是那个跟不上思路的学生 。
但跟眼前这个男人,我觉得自己是被尊重的 ,被倾听的。
我说的那些鸡毛蒜皮,比如图书馆里那个总爱在书上乱画的小孩,比如楼下那只总来讨食的流浪猫,他都听得津津有味 ,还时不时地问一句:“后来呢?”
天色不知不觉就暗了下来,茶馆里亮起了暖黄色的灯。
服务员过来续了两次水 。
“肚子饿了吧?”他忽然问。
我才感觉到,胃里空空的。
“走 ,去我那儿,我给你做点吃的 。 ”他说得那么自然,好像我们是认识了多年的老朋友。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去一个刚认识几个小时的男人家里?
李慧芳 ,你疯了吗?
理智在疯狂地拉警报 。
可是,我看着他那双真诚的 、带着笑意的眼睛,那个“不”字 ,怎么也说不出口。
五十五年了,我循规蹈矩,按部就班 ,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上班,下班,买菜,做饭 。女儿是我的全部希望 ,也是我全部的枷锁。
现在,枷锁松了,我好像……想为自己疯一次。
“好。”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 ,平静,但坚定 。
他的小馆子离茶馆不远,走路十几分钟。
在一个很深的巷子里 ,没有招牌,就是一扇很普通的黑漆木门。
他掏出钥匙,打开门 ,一股子烟火气混着某种食物的鲜香就涌了出来 。
房子不大,是个老式的一进院落。院子里种着一架葡萄,几盆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屋里收拾得干净整洁 ,但处处透着生活气息 。
灶台上挂着一排锃亮的锅具,案板上放着半块南瓜,墙角的陶罐里插着几根大葱。
“你随便坐,我很快。 ”他系上一条蓝布围裙 ,卷起袖子,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 。
我就坐在院子里的小凳上,看着他在灯火通明的厨房里忙碌。
他动作很麻利 ,切菜的声音像一首有节奏的歌。锅里很快就传来了“滋啦”一声,香气瞬间就弥漫开来 。
我忽然觉得,这一幕 ,好像在梦里见过。
那种温暖的、踏实的、被人照顾的感觉,我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过了。
他做了三菜一汤。
一个清炒藕带,一个板栗烧鸡 ,一个西红柿炒蛋,还有一碗鲫鱼豆腐汤 。
都是家常菜,但味道好得不可思议。
藕带脆嫩 ,板栗软糯,鸡肉鲜香,那碗鱼汤,更是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
“慢点吃 。”他给我夹了一筷子鸡肉。
我吃饭一向很快 ,这是多年来一个人吃饭养成的习惯。
我放慢了速度,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 。
他没怎么动筷子,就喝着点汤 ,看着我吃。
“看我干什么,你也吃啊。 ”我有点不好意思 。
“看你吃,比我自己吃还香。”他笑着说。
我的脸“唰”地就红了 ,像他锅里那个西红柿 。
那晚,我们又聊了很多。
他拿出一瓶自己泡的杨梅酒,给我倒了一小杯。
酒很甜 ,后劲却很足。
在酒精的作用下,我说了许多以前从没对人说过的话 。
我说我前夫总说我不懂他,其实 ,是他从来没想过要懂我。
我说静静总觉得我是个需要被照顾的老太太,其实,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告诉她,我也想有自己的生活。
我说我一个人守着那个空荡荡的房子 ,有时候真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 。
我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他没劝我 ,也没递纸巾,就那么静静地听着。
等我哭完了,他才伸出手 ,用他那粗糙又温暖的手指,轻轻地帮我擦掉了脸上的泪痕 。
他的指尖带着一股淡淡的姜味。
“都过去了。 ”他说 。
那一刻,我心里那道紧闭了多年的闸门 ,轰然倒塌。
我不知道是谁先主动的。
也许是我,也许是他 。
也许是那杯杨梅酒,也许是那个太过温柔的夜晚。
我只记得 ,他的吻,带着酒的甜,和一种让我无法抗拒的,属于男人的气息。
......
第二天 ,我是在一阵锅碗瓢盆的轻响中醒来的。
阳光透过窗棂,在被子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
我睁开眼,看着陌生的天花板 ,脑子宕机了好几秒。
昨晚的片段,像电影慢镜头一样,一帧一帧地在我脑海里回放。
茶馆的初见 。
巷子里的厨房。
餐桌上的饭菜。
还有……那个带着酒意的吻 ,和之后的一切 。
我的天。
我,李慧芳,一个五十五岁的 ,在图书馆工作的,离异妇女,跟一个相亲对象 ,在认识的第一天,就……就同居了?
我猛地坐起来,心脏狂跳。
我完了 。
我这辈子都没做过这么出格的事。
静静要是知道了,非得从上海飞回来把我解剖了不可。
图书馆的同事要是知道了 ,那些唾沫星子能把我淹死 。
我掀开被子,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男士T恤,带着一股好闻的皂角味。
我的衣服被整齐地叠好 ,放在床头的椅子上。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我一个。
厨房里的声音还在继续 。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从门缝里往外看。
他穿着昨天那件深蓝色的夹克 ,背对着我,正在灶台前忙活。
晨光中,他的背影显得格外宽厚 、踏实 。
我看着他 ,心里乱成一团麻。
有羞耻,有恐慌,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
我深吸一口气 ,决定面对现实 。
我得走了。
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就当昨晚是一场荒唐的梦。
我悄悄地退回房间,用最快的速度换上自己的衣服 。
然后,我开始思考一个极其严重 ,甚至可以说是致命的问题。
我该怎么跟他告别?
不对。
更严重的问题是……
我叫他什么?
张先生?王先生?李先生?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
昨天,从头到尾,我们聊了那么多 ,聊得那么投机,我居然……我居然忘了问他姓什么!
介绍人老张好像提过一嘴,但我当时心不在焉 ,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完了。
这下彻底完了。
我总不能出去跟他说:“嘿,那个谁,我走了 。”
这也太离谱了。
我像个做贼的 ,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试图寻找一点线索。
桌上有一本书,《食材简史》 ,翻开扉页,是空的 。
窗台上有一盆兰花,没名牌。
墙上挂着一幅字,笔法遒劲 ,写的是“人间有味是清欢”,落款是一个我看不懂的草书签名。
我急得满头大汗 。
这时候,厨房的门开了。
他端着一个托盘走出来 ,看到我已经穿戴整齐,愣了一下。
“醒了?不多睡会儿?我煮了小米粥,还烙了葱油饼 。 ”
他把托盘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 ,一碗黄澄澄的小米粥,几张金黄酥脆的葱油饼,还有一碟红油小咸菜。
香气一个劲儿地往我鼻子里钻。
我咽了口唾沫 ,脚下像生了根一样,挪不动了 。
“我……我得走了,单位还有事。”我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周日 ,你不是说你轮休吗?”他一句话就戳穿了我。
我的脸更红了 。
“坐下,先吃早饭。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但并不严厉,倒像是在哄一个闹别扭的小孩。
我鬼使神差地就坐下了 。
粥熬得火候正好 ,米油都出来了,又香又糯。葱油饼外酥里嫩,满口葱香。
我吃得狼吞虎咽 ,完全忘了自己刚才还想着要逃跑 。
他还是跟昨晚一样,坐在我对面,微笑着看我吃。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 ,院子里很安静,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几声鸟叫。
我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一点一点地松弛下来 。
吃完早饭 ,我帮着收拾碗筷。
“我来。”他拦住我 。
“不行,饭是你做的,碗我得洗。”我坚持。
我们俩在水槽前推让了半天 ,最后他拗不过我,只好站在一边看着。
我一边洗碗,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瞄他 。
他靠在门框上,双手插在口袋里 ,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看着我。
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给他整个人都镶上了一道金边。
我心跳得厉害 。
我必须得知道他叫什么。
再这么“喂”、“哎 ”下去,我要疯了。
“那个……”我鼓足了勇气 ,开了口 。
“嗯?”
“你这院子里的葡萄,结果吗? ”我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
我真想抽自己一巴掌。
“结 ,夏天的时候一串一串的,甜得很 。到时候你来吃。”他说。
“哦,好 。”
机会错过了。
我洗完碗 ,擦干手,气氛又回到了那种微妙的尴尬中。
“我……我真得走了。 ”我说 。
“我送你。”
“不用不用,我自己认识路。”我连连摆手 。
“我送你到巷口。 ”他坚持。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在巷子里 。
青石板路高低不平 ,我穿着带跟的鞋,走得有点不稳。
他忽然伸出手,拉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手掌很大,很粗糙 ,但很温暖 。
一股电流从手腕瞬间窜遍全身。
我没有挣脱。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走到了巷口 。
巷口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跟巷子里的安静像是两个世界。
“那我……走了。”我抽出手,不敢看他的眼睛。
“嗯 。”他应了一声。
我转过身,迈开步子 ,几乎是落荒而逃。
走了十几步,我听到他在后面喊了一声 。
“李慧芳! ”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
他站在巷口 ,阳光下,对我挥了挥手,脸上还是那种温暖的笑。
“路上小心 。”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他知道我的名字。
从头到尾 ,他都知道我的名字 。
而我,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
我站在马路边,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子深处,心里五味杂陈。
回到家 ,我把自己扔在沙发上,脑子里乱糟糟的 。
那个巷子,那个院子 ,那个厨房,那个男人。
一切都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我拿起手机,想给老张打个电话 ,问问那个男人的底细。
可号码拨到一半,我又挂了 。
我问什么呢?
问他叫什么?多大年纪?结过婚没有?有没有孩子?
这些问题,昨天我但凡有半点理智 ,都该问清楚。
可昨天,我偏偏就什么都没问。
我好像一个一头扎进水里的傻子,连水深水浅都不知道 ,就凭着一股子冲动,把自己交了出去 。
李慧芳啊李慧芳,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是静静发来的微信 。
“妈 ,昨天相亲怎么样了?见到人了吗?”
我心头一紧,像做了坏事被抓包的小学生。
我该怎么回?
说见到了,挺好的?
那她肯定要追问细节。
说没见到 ,对方没来?
可万一她去跟介绍人核实,我的谎言不就戳穿了?
我盯着屏幕,一个字一个字地打 ,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 。
最后,我回了四个字:“还行,再说。 ”
发完 ,我就把手机扔到了一边,眼不见心不烦。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魂不守舍 。
在图书馆上班 ,盖章的时候会盖歪,整理书籍的时候会把《育儿百科》插到《战争与和平》旁边。
同事小林看我状态不对,悄悄问我:“李姐,你是不是不舒服啊?脸色这么差。”
我勉强笑了笑:“没事 ,可能没睡好。”
我确实没睡好 。
一闭上眼,就是他的样子。
他笑起来眼角的褶子,他做饭时专注的侧脸 ,他给我擦眼泪时粗糙的指尖。
还有他的声音,他的气味 。
这些东西,像藤蔓一样 ,在我心里疯狂地生长,缠得我透不过气来。
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那个早晨。
他叫我“李慧芳 ” 。
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对我 ,也不仅仅是玩玩而已?
可他为什么不留我的电话?
为什么之后再也没有联系我?
难道,他后悔了?觉得我这个半老徐娘,太不矜持 ,太随便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我越想越觉得是这样。
是啊,一个五十五岁的女人 ,第一次见面就跟人回家过夜 。
哪个正经男人会看得起?
他当时对我好,不过是出于一个男人的风度,或者说 ,是狩猎成功后的得意。
天亮了,梦醒了,大家一拍两散 ,各回各家。
我真是个天大的傻瓜 。
我把脸埋在枕头里,又想哭,又想笑。
笑自己一把年纪了 ,还像个怀春少女一样,自作多情。
周三下午,老张来了。
老张是我前夫的同事 ,也是看着静静长大的,为人热心 。
他一进图书馆,就径直朝我走来,脸上带着一种“媒婆式”的神秘微笑。
“慧芳啊 ,怎么样?我给你介绍的这个,不错吧?”他压低了声音。
我心里咯噔一下,脸上还得装着若无其事 。
“哦 ,张哥啊,还行吧。 ”
“什么叫还行啊?”老张有点急了,“老周跟我说 ,他对你印象好得不得了!说你好多年没见过像你这么有气质、这么文静的女人了!”
老周?
他姓周!
这个信息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这几天的混沌。
我的心怦怦狂跳,但还得装 。
“是吗?呵呵。 ”我干巴巴地笑。
“那可不!”老张一拍大腿 ,“老周这人,我认识他二十年了,人品绝对没得说 。就是命苦 ,前些年老婆生病走了,一个人拉扯儿子。后来儿子大了,他又一门心思扑在那个小饭馆上,把自己的事给耽误了。我跟他说过多少次 ,让他找个伴儿,他总说没遇到合适的 。”
老婆病逝?还有个儿子?
信息量有点大,我得消化一下。
“他……没再联系你? ”老张凑过来 ,挤了挤眼睛。
我摇了摇头,心里一阵发酸。
看吧,果然是没看上我 。
“不能啊!”老张一脸不解 ,“他昨天还跟我说,想约你,又怕太唐突 ,惹你反感。他说你一看就是正经人家的好女人,得慢慢来,不能吓着你。”
我的心 ,一下子从谷底,又被吊到了半空中 。
“他说……他把你电话弄丢了。”老张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那天我发给他的是个名片截图 ,他看完不小心给删了,聊天记录也清了。这老家伙,用个智能手机都用不明白 。 ”
我的大脑 ,嗡的一声。
原来是这样。
原来,不是他不想联系我,是他弄丢了我的电话 。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 ,瞬间淹没了我。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
我强忍着,掐着自己的手心,才没在老张面前失态 。
“哦……这样啊。”我故作平静地说。
“你把电话再给我一下 ,我发给他。你们俩自己联系 。”老张拿出手机。
我报了我的号码。
老张走后,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飘在云端,踩在棉花上 。
图书馆里那些枯燥的文字 ,仿佛都变成了跳动的音符。
窗外萧瑟的秋风,似乎也带着一丝甜意。
他会联系我吗?
什么时候联系我?
我一整个下午,都在不停地看手机 。
每隔几分钟就解锁一次屏幕,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电话 ,任何一条信息。
可是,直到我下班,手机都安安静静。
我的心 ,又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
也许,弄丢电话只是他的借口。
也许,他跟老张说的那些 ,也只是场面话。
男人嘛,总要点面子 。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家,连饭都懒得做 ,泡了碗方便面。
吃着吃着,眼泪就掉进了碗里。
咸的。
晚上九点多,我正准备洗洗睡了 ,手机突然响了 。
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犹豫了好几秒,才按下了接听键 。
“喂? ”我的声音有点发抖。
“……是,李慧芳吗?”
是他的声音。
沙哑的,醇厚的 ,带着一丝不确定 。
“是我。”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
“我是……周建宁。 ”
周建宁。
我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 。
真好听。
“我知道。”我说。
“对不起,这么晚打扰你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紧张,“我……我把你的电话弄丢了 ,今天才从老张那儿要到。 ”
“没关系。”我的声音也放轻了 。
又是一阵沉默。
我能听到他那边有很轻的呼吸声。
“你……这几天还好吗?”他问 。
“挺好的。 ”我说。
“那就好 。”
然后,又是沉默。
我真想告诉他,我一点都不好。
我想你想得快疯了 。
但我说不出口。
“那个……”他清了清嗓子 ,“我明天……想请你吃饭,不知道你有没有空?”
“有空!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说完我就后悔了,我是不是答应得太快了?显得太不矜持了?
电话那头的他 ,好像笑了一下。
“那我明天下午下班去接你?”
“好 。”
挂了电话,我抱着手机,在客厅里转了好几个圈。
我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第一次被心上人约会。
我冲到衣柜前,把所有的衣服都翻了出来,在床上铺了一大片 。
这件太老气,那件太花哨 ,这件显胖,那件料子不好。
我折腾到半夜,才选定了一条酒红色的连衣裙 ,是静静前年给我买的,我一次都没穿过,嫌它太艳。
但现在 ,我只想为他穿一次 。
第二天,我几乎是数着秒针过的。
下午五点,我提前半小时就站在图书馆门口等。
秋天的风有点凉 ,我只穿了一条连衣裙,冻得直哆嗦,但心里是火热的 。
五点整 ,一辆半旧的黑色大众停在了路边。
车窗摇下,是周建宁的脸。
他冲我笑了笑 。
我拉开车门坐进去。
车里有一股淡淡的饭菜香。
“等很久了?冷不冷? ”他问。
“没有,刚出来 。”我撒了个谎。
他没开去什么高档餐厅,而是回了他那个巷子里的小馆。
“外面的菜 ,哪有我做的干净 。”他说。
厨房里,炖着一锅汤,香气四溢。
他已经准备好了食材 。
我站在一边 ,想帮忙,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你去院子里坐着,看会儿花。 ”他把我推出了厨房 。
我就真的像个客人一样 ,坐在院子里,看他为我一个人忙碌。
夕阳的余晖洒满整个小院,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又那么美好。
那天晚上,我们吃完饭,谁都没有再提那晚的事 。
我们就像一对刚刚开始约会的情侣 ,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点羞涩,聊着天。
他送我回家。
到楼下,他没有立刻让我下车。
“慧芳 。”他叫我的名字。
“嗯?”
“我……不是个随便的人。 ”他看着前方 ,声音很低沉,“那天晚上,是我冲动了 。我怕吓着你 ,也怕你不把我当正经人看。”
我的心一酸。
原来,他也在不安 。
“我也没有。”我小声说。
他转过头,看着我 ,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惊人 。
“我离过婚,前妻生病走的。有个儿子 ,二十八了,在外面自己做生意,我们关系不太好。 ”他一口气把自己的家底都交了 。
“我都知道。”我说 ,“老张跟我说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苦笑:“这个老张,真是个大嘴巴。”
“周建宁 。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不在乎这些。我只知道,跟你在一起,我很高兴。”
他伸出手 ,握住了我的手 。
“我也是。”
从那天起,我们就算正式交往了。
他每天下班都会来接我 。
有时候我们去他的小馆吃饭,有时候他陪我逛菜市场 ,然后到我家,看我做饭。
他总说,我做的家常菜 ,有“妈妈的味道 ”。
我们像所有热恋中的人一样,会去看电影,去公园散步 ,去郊外爬山 。
跟他在一起,我感觉自己年轻了二十岁。
我会因为他的一句夸奖,高兴一整天。
也会因为他跟别的女顾客多说了两句话,而偷偷地生闷气 。
我开始打扮自己 ,穿那些以前觉得太艳丽的衣服。
我开始学着用美颜相机自拍,然后发给他看。
静静在视频里看到我,惊讶得张大了嘴。
“妈!你这是……谈恋爱了?”
我红着脸 ,点了点头 。
“我的天!真的假的?对方是谁啊?干什么的?多大年纪?对你好不好?”她一连串的问题砸了过来。
我把周建宁的情况,挑挑拣拣地跟她说了。
没想到,静静的反应比我想象中要激烈得多 。
“厨子?还是个二婚 ,带着个儿子?妈,你是不是糊涂了?我辛辛苦苦给你在网站上筛选的那些大学教授 、企业高管,你一个都看不上 ,偏偏找了这么一个? ”
“他对我很好。”我辩解道。
“好?他对你好什么了?给你做两顿饭就是好了?妈,你这个年纪,要的是安稳 ,是保障!他一个开小饭馆的,能给你什么保障?”
“我不需要他给我什么保障,我自己有退休金 。 ”
“那不一样!”静静的声音拔高了,“你们俩的社会地位、文化层次差太多了 ,以后肯定没有共同语言!你会被人笑话的!”
“谁会笑话我?过日子是我自己过,又不是过给别人看的! ”我也来了火气。
我们俩在电话里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那是我第一次跟静静吵得这么凶 。
挂了电话 ,我心里难受得不行。
我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女儿,我以为她会为我高兴,没想到 ,她却是最反对的一个。
晚上,周建宁来接我,看我情绪不对 。
“怎么了?谁惹我们家慧芳不高兴了?”他一边开车 ,一边用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我没说话,眼泪先下来了。
他把车停在路边,把我搂进怀里。
“跟哥说说 ,谁欺负你了?”
我把跟静静吵架的事,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 。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
“你女儿……说得对。”他忽然开口 。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我们俩 ,确实不合适。 ”他看着前方,眼神黯淡,“你是图书馆的文化人 ,我是个油里来烟里去的厨子 。我配不上你。”
“周建宁!”我急了,抓着他的胳膊,“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从来没觉得你配不上我!我觉得你哪儿都好! ”
“可我给不了你什么。”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我这个小馆子,看着还行,其实赚不了几个钱 。我那个儿子 ,不争气,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时不时就来找我要钱。我就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我不在乎! ”我哭着说 ,“我不要你的钱,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
这是我这辈子,说过最大胆,最不要脸的话 。
他转过头 ,看着我,眼眶也红了。
他用力地把我抱在怀里,抱得我骨头都疼。
“傻丫头。”他喃喃地说 。
那晚之后 ,我们俩之间好像有了一层看不见的隔阂。
他对我还是很好,接我下班,给我做饭。
但我们的话变少了 。
他常常会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抽烟 ,一看就是大半天。
我知道,静静的话,像一根刺 ,扎在了他心里。
也扎在了我心里 。
我开始怀疑,我的选择,到底是不是对的。
我们真的能走下去吗?
一个周末 ,我们约好去爬山。
走到半山腰,我有点累了,坐在亭子里休息 。
他去给我买水。
我看着他走远的背影,忽然觉得有点陌生。
这时候 ,我手机响了,是静静打来的 。
我不想接,但它一直响。
我只好走到亭子外面 ,按了接听。
“妈。 ”静静的声音很低落 。
“干什么?”我的语气很冲。
“妈,对不起。前几天是我不好,我不该那么说你 。”
我愣住了。
“我只是……只是怕你被骗 ,怕你受委屈。 ”静静的声音带着哭腔,“爸走了以后,你一个人太苦了 。我希望你能找个好男人 ,安安稳稳地过下半辈子。”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妈知道,妈不怪你 。”
“你现在……跟他在一起吗?”
“嗯,我们在爬山。 ”
“那……他人好吗?真的对你好吗?”
“好。”我看着远处正在往回走的那个身影 ,毫不犹豫地说,“他很好 。 ”
“那就好。”静静吸了吸鼻子,“妈,只要你幸福 ,我……我就支持你。别的人怎么看,都无所谓。”
挂了电话,我眼泪流了一脸 。
周建宁拿着水走回来 ,看到我这样,吓了一跳。
“怎么了这是?谁又欺负你了? ”
我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把这些天所有的委屈 ,所有的不安,都哭了出去 。
他手足无措地抱着我,不停地拍着我的背。
“好了好了 ,不哭了,有哥在呢。”
哭够了,我抬起头 ,看着他 。
“周建宁,我们结婚吧。”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像一尊石像。
“慧芳,你……你说什么? ”
“我说 ,我们结婚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重复,“我不在乎你有没有钱 ,也不在乎你儿子怎么样。我只想跟你在一起,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 ,半天说不出话来 。
过了很久,他才沙哑着嗓子说:“慧芳,你……你想清楚了?我就是个糟老头子 ,我给不了你…… ”
我用手指堵住了他的嘴。
“你只要点头,或者摇头。”
他看着我,眼里的光 ,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
那一刻,山风吹过,松涛阵阵 ,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为我们鼓掌。
我们没有办婚礼,只是请了老张和几个最要好的朋友,在他那个小馆子里 ,吃了一顿饭。
静静特意从上海飞了回来 。
她看到周建宁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很有礼貌地叫了一声:“周叔叔好。”
周建宁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一个劲儿地往她碗里夹菜。
饭桌上,静静拉着我的手,悄悄说:“妈 ,他看你的眼神,跟爸当年一模一样 。我放心了。”
我笑着,眼泪却掉了下来。
婚后的日子 ,平淡,但很幸福 。
我从那个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搬进了他的小院。
我辞掉了图书馆的工作,专心帮他打理小馆的迎来送往。
他负责掌勺 ,我负责接待客人,算账 。
客人们都笑称我是“老板娘 ”。
我喜欢这个称呼。
他的儿子,周浩 ,来过几次。
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染着一头黄毛,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不屑 。
第一次见面 ,他就阴阳怪气地说:“哟,我爸这老树,还开了新花了?”
周建宁气得脸都白了 ,抄起手边的擀面杖就要打他。
我拦住了。
我给周浩倒了杯茶,平静地对他说:“我不是来跟你抢爸爸的,也不是图你家什么 。我就是想找个人 ,好好过日子。你爸他,一个人太久了。”
周浩愣愣地看着我,没说话,喝了口茶 ,就走了 。
之后,他还是会来,大多是来要钱的。
每次周建宁都气得不行 ,但最后还是会给他。
我知道,那是他作为父亲,心里的一份亏欠 。
我从不插手他们父子俩的事。
只是会在周浩走后 ,给周建宁炖一碗安神的汤。
“慢慢来 。 ”我说,“他会懂的。”
日子就像院子里的那条小溪,潺潺地流着。
春天 ,我们一起在院子里种下新的花草。
夏天,葡萄架上挂满了晶莹的果实,他摘下来 ,给我酿成酒 。
秋天,院子里的桂花开了,满屋子都是香的。他会做桂花糕给我吃。
冬天,我们围在炉子边 ,他看他的菜谱,我看我的闲书,偶尔抬头相视一笑 ,就觉得岁月静好 。
我常常会想,如果那天,我没有去那个茶馆。
如果那天晚上 ,我没有跟他回家。
如果后来,我因为静静的反对,因为他自己的退缩 ,而放弃了 。
那么现在的我,会在哪里?
大概还是守在那个清冷的图书馆,守着那个空荡荡的家 ,日复一日地,等着自己慢慢老去。
我很庆幸,我那一次的冲动,那一次的“不要脸”。
五十五岁 ,人生过半 。
我才真正明白,幸福不是别人眼里的光鲜亮丽,不是那些存款、房子 、社会地位。
幸福 ,就是厨房里升起的人间烟火。
是身边那个,愿意为你洗手作羹汤,愿意在你哭泣时抱着你 ,愿意把你所有的不安都接住的人 。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
我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昏昏欲睡。
周建宁从厨房里出来 ,拿着一条薄毯,轻轻地盖在我身上。
“睡着了? ”他小声问 。
我睁开眼,冲他笑了笑。
“老周。”我叫他 。
“嗯?”
“我爱你。 ”
他愣住了 ,一张饱经风霜的老脸,瞬间就红透了。
他蹲下来,握住我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一下 。
“我也是 ,慧芳。”他说,“这辈子能遇上你,是我修来的福气。”
我看着他眼角的皱纹 ,看着他鬓角的白发,看着他手背上那道浅浅的疤 。
心里一片安宁。
原来,一见钟情 ,不是见色起意。
而是,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我自己后半生 ,最想要的那个,家的模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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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概览:我叫李慧芳,五十五岁,在街道图书馆上班。 工作就是给旧书覆个膜,新书盖个章,再把那些被翻得起了毛边、沾着油污的杂志理一理,摆回架子上。 日子像我们馆里那台老掉牙的饮水机,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