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盘录像带 ,我藏了三十年。
它躺在我书房最顶层一个落了锁的樟木箱子里,和一堆发黄的旧信、几枚褪了色的奖章放在一起,像一块沉默的墓碑 。
时间是最好的滤镜 ,它把1988年那个黏稠 、燥热的夏天,过滤得只剩下一帧一帧缓慢的、带着毛刺的画面。
我十六岁,身体像一棵被雨水催疯了的野草 ,每一寸筋骨都在发出格格不响的拔节声。
世界很大,镇子很小 。
我的世界,就是家门口那条被太阳晒得冒油的柏油路,路尽头的子弟学校 ,以及学校围墙外那几声悠长、寂寥的火车汽笛。
一切的转折,都源于那盘来自香港的录像带。
它是一个叫“胖子”的同学塞给我的,他是我在那个逼仄的世界里 ,唯一能交换秘密的同谋 。
“我表哥从深圳带回来的,正宗原版货。 ”胖子说这话时,压低了声音 ,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成年人才有的 、混杂着神秘与炫耀的光。
我把那盘录SYSTEM带揣在怀里,像揣着一颗滚烫的心。
它的塑料外壳硌着我的肋骨,一路都在提醒我 ,我怀里揣着一个不属于这个小镇的、危险的秘密 。
我们家有一台录像机。
是哥哥陈辉结婚时,嫂子林苏从娘家带来的嫁妆。那是一台夏普牌的机器,黑色的外壳 ,银色的按钮,在那个普遍只有黑白电视机的年代,它简直就是我们家客厅里的一个神龛 。
父亲把它看得比什么都重,用一块红色的绒布盖着 ,除了逢年过节放一放《霍元甲》或者《上海滩》,等闲不许我们碰。
哥哥在县城的工厂上班,一个礼拜才回来一次。
嫂子在镇上的纺织厂当女工 。
我攥着那盘录像带 ,心里像长了草,开始疯狂地计算一个可以避开所有人的时间窗口。
机会出现在两天后。
一个星期三的下午,父亲要去公社开会 ,母亲回了外婆家 。嫂子林苏,她应该在工厂里,伴着轰鸣的机器 ,直到傍晚才会回来。
哥哥,更是在几十公里外的县城里。
这是一个完美的空档 。
我像一个策划了许久的窃贼,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我先是探头探脑地观察了很久 ,确认整条巷子都安静得只剩下蝉鸣和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叫。
然后,我关上了院门,插上了门栓。
客厅里很暗,窗帘拉着 ,空气中浮动着灰尘和旧家具的味道 。
我掀开那块神圣的红绒布,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发抖。
按下弹出键,一个黑色的托盘无声地滑出 ,像一个等待祭品的嘴。
我把录像带塞了进去 。
按下播放键。
屏幕先是闪烁了几下蓝光,然后,一个陌生的、光怪陆离的世界 ,就在我眼前炸开了。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类型的电影,后来才知道,那叫江湖片 。
里面的人穿着我没见过的风衣 ,嘴里叼着牙签,说着我听不懂的粤语,眼睛里有一种我无法理解的狠戾和决绝。
他们用钞票点烟。
他们为了一个叫“兄弟义气”的东西 ,可以毫不犹豫地赴死 。
血是那么红,那么刺眼。
女人的嘴唇也是那么红,红得像滴血。
我完全被那个世界攫住了 。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我甚至忘记了呼吸。
我的感官,被一种前所未有的东西猛烈地冲击着。
就在主角举起枪,准备射出复仇的子弹时 ,一个轻微的 、金属碰撞的声音,从院门外传来。
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
我的血液,在那一瞬间 ,冻住了。
我浑身的肌肉都僵硬了,整个人像一尊被点了穴的雕像,只有眼睛还能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个定格的、狰狞的面孔。
完了 。
这个念头 ,像一道白色的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脑子。
是嫂子。
只有她有这个家的钥匙,也只有她 ,会算不准下班的时间,提前回来 。
脚步声,从院子里,一步一步 ,不疾不徐地,走向客厅。
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
我甚至能清晰地分辨出 ,那是她那双白色的塑料凉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的、独特的“啪嗒”声 。
我想关掉电视,可是我的手像被灌了铅 ,根本抬不起来。
我想拔掉电源,可我的腿也软了,站不起来。
我就那么瘫在椅子上 ,像一个等待宣判的死囚 。
门被推开了。
一道明亮的光从门外切进来,将昏暗的客厅一分为二。
嫂子林苏就站在那道光里。
她穿着一身蓝色的工装,头发用一根橡皮筋简单地束在脑后 ,额头上还带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
她的目光,越过我,落在了那块闪烁着诡异光芒的屏幕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了。
我能听到自己“咚咚咚 ”的心跳声 ,能听到窗外那只蝉不知疲倦的鸣叫,甚至能听到空气中灰尘缓缓下落的微响 。
我以为,接下来会是一场暴风雨。
会是尖锐的斥责 ,是愤怒的质问,然后她会把这件事告诉父亲,父亲会用那根我从小怕到大的竹编教鞭 ,让我结结实实地记住这个下午。
她会说:“陈阳!你才多大,你看的这是什么东西!”
或者:“你对得起你爸你妈吗?你对得起你哥吗?”
我想象了无数种可能,每一种 ,都让我感到一阵从脚底升起的寒意 。
然而,她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了看屏幕 ,又看了看我。
她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让我看不出任何情绪 。
这种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让我感到窒息。
它像一张无形的网 ,把我牢牢地罩住,让我动弹不得。
我的额头上开始冒汗,顺着脸颊滑下来 ,痒痒的,但我不敢去擦 。
她终于动了。
她反手关上了门,客厅瞬间又恢复了原先的昏暗。
然后 ,她迈着那种我熟悉的、不疾不徐的步子,朝我走过来。
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
然而,预想中的耳光或者推搡 ,都没有到来。
我只听到椅子被拉动的声音。
我悄悄睁开一条眼缝 。
嫂子林苏,她竟然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她没有看我 ,而是把目光投向了电视屏幕。
然后,她说了一句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刚从工厂的喧嚣里走出来的疲惫。
她说:“好看吗? ”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啊?”我像个傻子一样 ,下意识地发出了一个单音节 。
她没有重复,只是侧过头,看了我一眼。
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 ,亮得惊人。
“我说,这片子,好看吗?”
“我……我不知道……”我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 。
“不知道还看得这么入神? ”她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 ,像一个极淡的微笑,但又迅速消失了。
她重新看向屏幕,屏幕上 ,那个男人依旧举着枪,画面定格在那里,像一幅充满暴力美学的油画。
“按一下播放。”她说 ,语气是命令,但又不像命令 。
我像一个被操纵的木偶,机械地伸出手,在遥控器上摸索着 ,按下了播放键。
画面,又动了。
枪声,尖叫声 ,玻璃破碎的声音,混杂着激昂的音乐,再次充斥了整个客厅 。
我们就那样并排坐着 ,沉默地看着屏幕上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我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 、淡淡的肥皂和机油混合的味道。
那味道很奇特,它让我紧绷的神经,竟然有了一丝丝的松弛 。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按理说 ,她应该像这个家里任何一个长辈一样,对我进行严厉的道德审判。
可她没有 。
她只是安静地坐着,陪着我 ,一起观看这个“不该看”的东西。
那感觉,很诡异。
我不再是一个犯了错等待惩罚的孩子,她也不是一个准备执行家法的长辈 。
我们更像两个坐在电影院里的陌生人,被同一束光吸引 ,分享着同一个秘密。
电影终于结束了。
屏幕上开始滚动我一个字也看不懂的演职员表。
客厅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录像机里传出的、轻微的“嗡嗡 ”声 。
“看完了?”她问。
“嗯。”我点了点头,不敢看她 。
“什么感觉? ”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说不出来 ,那种感觉太复杂了,有兴奋,有恐惧 ,有迷茫,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对那个世界的向往。
“觉得他们很威风?”她又问 。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用枪指着别人 ,用钱点烟,为了兄弟两肋插刀,很酷 ,是吗? ”她的声音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讽刺。
我没说话,但我的沉默就是默认 。
她忽然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短促,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陈阳,你十六了 ,不是八岁 。”
她站起身,走到电视机前,按下了弹出键。
录像带被吐了出来。
她拿起那盘带子 ,在手里掂了掂,仿佛在估量它的重量。
“这个家,就像一个闷罐子 ,我知道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在我心里砸开了一圈涟ry。
我猛地抬起头 ,看向她的背影。
她没有回头,只是看着手里的录dài 。
“你哥在县城,你爸妈……他们有他们的世界。你觉得闷 ,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我不怪你。 ”
我的心脏,因为她这句话,漏跳了一拍 。
她懂我。
在这个家里 ,第一次有人,说她懂我。
“但是,”她话锋一转 ,转过身来,目光直直地看着我,“你看的这个 ,是别人画给你看的世界 。”
她举起手里的录像带。
“它很精彩,很刺激,但它是假的。或者说 ,它只给你看了你想看的那一小部分 。”
“就像一颗糖,很甜,但你不能拿它当饭吃。吃多了 ,牙会坏,身体也会坏。 ”
她的比喻很简单,但我听懂了。
“你觉得他们很威风,因为你只看到了他们开枪 ,没看到中枪的人流了多少血,他的家人会有多痛苦 。”
“你觉得他们讲义气很酷,因为你没看到 ,所谓的义气背后,有多少算计和背叛。”
“陈阳,这个世界 ,比这盘带子里演的,要复杂一百倍,也……要无聊一百倍。 ”
她走到我面前 ,把录像带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
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想看外面的世界,路有很多条。但绝对不是靠这个 。”
她指了指那盘录v带。
“你功课怎么样? ”她突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还……还行 。”我有些心虚。我的成绩,只能算中等偏上 ,离父亲期望的重点高中,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
“还行,是不够的 。”她一针见血。
“你哥,初中毕业就去顶了你爸的职 ,进了工厂。他这辈子,大概就是个工人了。你爸妈,面朝黄土背朝天 ,一辈子没出过这个镇子 。 ”
“他们都希望你,能走出去。”
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柔和了一些。
“不是走进这个 ,”她又指了指录像带,“而是走进大学的校门,走进一个真正的 、更宽广的世界 。 ”
“那条路 ,比看这个难多了。它需要你一个字一个字地啃书本,一道题一道题地算。它很枯燥,很辛苦 ,但它是真的 。”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她问。
我看着她,她的脸在昏暗中有些模糊,但她的眼睛,却异常明亮。
那是一种我从未在母亲或者其他长辈眼中看到过的光芒 。
它冷静 ,理智,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这盘带子,”她拿起它 ,“今天的事情,我可以当没发生过 。 ”
我的心,终于落回了原处。
“但是 ,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我紧张地问。
“第一,这事,不能让你爸妈知道 ,更不能让你哥知道 。这是我们俩的秘密。 ”
我立刻点头如捣蒜。
“第二,”她看着我,目光变得严肃起来 ,“从今天起,每天晚上,你做完功课后,多做一个小时的习题 。每个周末 ,我带你去县城的新华书店,你想看什么书,我给你买。”
我愣住了。
去县城的新华书店?
那地方对我来说 ,就像一个圣地 。我只在小学被老师组织去过一次,里面的书多得让我眼花缭乱。
“为什么? ”我傻傻地问。
“不为什么 。”她淡淡地说,“我只是觉得 ,一个对世界好奇的男孩子,他的好奇心,应该被放在正确的地方。”
她把录像带塞回我手里。
“这个 ,你自己收好 。想看的时候,也可以看。 ”
我彻底懵了。
“还……还可以看?”
“可以。”她点头,“但有个新规矩 。 ”
“什么规矩?”
“只能我陪你一起看。”
她看着我震惊的表情 ,嘴角再次泛起那个极淡的微笑。
“我不想你一个人胡思乱想 。看完之后,你要告诉我,你学到了什么,又想了些什么。我不想你只看到热闹 ,我想让你学着看一点门道。”
我的大脑,已经无法处理这接二连三的、超出我认知范围的信息了 。
嫂子,她不仅没有惩罚我 ,没有没收我的“罪证 ”,反而要把它变成我们之间的一种……“教材”?
“怎么,不愿意?”她挑了挑眉。
“不……不是…… ”我赶紧摇头 ,“我愿意!”
“那就这么定了。”她说完,直起身,伸了个懒腰 ,露出一截白皙的腰身 。
“我去做饭,饿了吧? ”
我这才感觉到,我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
她走进厨房 ,很快,里面就传来了切菜的声音,淘米的声音,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
那些声音 ,是那么的日常,那么的充满烟火气 。
但在此刻的我听来,却像是世界上最动听的交响乐。
我坐在客厅的黑暗里 ,手里紧紧攥着那盘还有余温的录像带。
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我和嫂子之间 ,不一样了。
我们之间,有了一个共犯般的秘密 。
这个秘密,像一根看不见的线 ,把我们两个在这个家里原本有些疏离的人,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 ,真的发生了改变。
每天晚上,我都会在自己的房间里,多学一个小时 。
嫂子会算好时间,给我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宵夜。有时候是一碗卧了两个鸡蛋的甜酒酿 ,有时候是一碗撒了葱花的阳春面。
她不会催我,只是把碗轻轻放下,然后安静地离开 。
我们之间 ,有了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每个周六的下午,她会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旧自行车,载着我去县城。
我在后面 ,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 。
我们会去新华书店待上整整一个下午。
她从不限制我买什么书。无论是《基督山伯爵》,还是《射雕英雄传》,甚至是那些封面花花绿绿的《大众电影》 ,只要我喜欢,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掏钱 。
回来的路上,我抱着一摞新书 ,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富足。
我们偶尔也会再看一次那盘录像带。
就在客厅里,拉上窗帘,像两个分享禁果的同谋。
她会一边看,一边给我“解说” 。
“你看这个主角 ,他很讲义气,但他做事的手段,是错的。解决问题 ,不一定非要用暴力。”
“你看这个女人,她很漂亮,但她没有自己的思想 ,她的人生依附于男人 。这样的女人,最后通常都很可怜。 ”
她的话,像一把小小的钥匙 ,帮我打开了那扇光影世界背后,一扇又一扇更隐秘的门。
我开始不再只沉迷于那些表面的打打杀杀,而是学着去思考人物的动机 ,去理解他们的选择和命运 。
我发现,嫂子林苏,她和我认识的镇上所有的女人都不同。
她读过高中,虽然没考上大学 ,但她一直没有放弃看书。
我好几次看到她晚上在灯下读一些很厚的书,封面上的字我不认识,但能看出是外国小说 。
她会跟我聊书里的人物 ,聊外面的世界。
她告诉我,深圳不止有高楼和霓虹灯,还有无数个像我哥一样去打拼的年轻人。
她告诉我 ,世界很大,除了中国,还有美国 ,有法国,有许许多多不同的语言和文化 。
她像一扇窗,一扇开在这个沉闷小镇里的窗。
我通过她 ,看到了一个模糊但却无比诱人的远方。
我的成绩,开始突飞猛进。
老师在课堂上表扬我,说我像变了个人 。
父亲脸上的表情,也从原先的严厉 ,变得渐渐有了笑意。
他不知道,这一切的改变,都源于那个差点让我挨一顿毒打的下午 ,源于那盘被他视为“精神鸦片”的录像带,源于我的嫂子,林苏。
家里人都觉得 ,是嫂子贤惠,把我照顾得好 。
母亲不止一次地在饭桌上夸她:“阿苏真是我们家的福星,自从你进了门 ,我们家日子都顺了。你看陈阳,也懂事多了。”
每当这时,嫂子都只是笑笑 ,然后给我碗里夹一块肉 。
我们的目光会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一下,然后迅速错开。
那个秘密,是我们之间最坚固的纽M。
我开始发自内心地依赖她,敬重她 。
她在我心里 ,不再仅仅是“哥哥的妻子 ”这样一个模糊的符号。
她是一个具体的人。
一个聪明、冷静 、内心有自己的山川湖海的女人 。
我甚至觉得,我那在县城工厂里,只知道埋头干活、性格憨厚的哥哥 ,有点配不上她。
这种感觉,在我哥陈辉下一次回家时,变得愈发强烈。
那是一个周六的傍晚 ,哥哥毫无征兆地回来了。
他提着一个网兜,里面是两斤猪头肉和一瓶白酒,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疲惫和回家的喜悦 。
父亲很高兴 ,立刻让母亲去加菜。
饭桌上,哥哥聊着工厂里的事,聊着车间主任又发了什么脾气 ,聊着食堂的饭菜有多难吃。
他的世界,就是那个工厂,那个车间,那些人和事 。
具体 ,琐碎,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而嫂子,只是安静地听着 ,偶尔点点头,给他添饭,给他夹菜。
我看着他们 ,突然觉得,他们像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
哥哥的世界,是机器的轰鸣和汗水。
而嫂子的世界 ,是我看不见的,由书本和思考构建起来的,一个更广阔的空间。
吃完饭 ,哥哥把我拉到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神秘兮兮地塞给我 。
“给,拿去玩。”
我低头一看 ,竟然也是一盘录像带。
但和胖子给我的那盘不一样,这盘带子的封面上,印着一个穿着古装、仙气飘飘的女人 。
是《倩女幽魂》。
“我们厂里工会放的 ,我托人给你录的。听说你们小孩都喜欢看这个。”哥哥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得很憨厚 。
“谢谢哥。”我心里有些复杂。
“你嫂子……最近怎么样? ”他突然问,眼神有些闪烁 。
“挺好的啊。”我说。
“她……没跟你说什么吧?”
“说什么? ”我有些不解 。
“没什么。”哥哥挠了挠头 ,“她那个人,就是心思重,爱胡思乱想。你平时多陪她说说话 。”
我看着哥哥 ,突然觉得他有些陌生。
他和我嫂子,明明是夫妻,为什么他会觉得 ,她需要我这个小叔子来“陪她说话 ”?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覆睡不着。
我能隐约听到隔壁房间里,传来哥哥和嫂子低低的说话声 。
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但能感觉到,那气氛,并不像久别重逢的夫妻应有的那种亲密。
第二天是周日。
哥哥一早就回县城去了 ,说是车间要赶一批货。
他走后,家里又恢复了平静 。
嫂子像往常一样,洗衣 ,做饭,打扫卫生。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但我觉得 ,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
她似乎比以前更沉默了。
好几次,我看到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下发呆 ,手里拿着一本书,但半天也没翻一页。
那个下午,我又一次拿出了那盘香港录像带 。
我走到她身边,小声说:“嫂子 ,要不要……再看一遍?”
我想用我们之间熟悉的“仪式”,来打破这种沉闷。
她愣了一下,然后抬起头 ,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疲惫和……悲伤 。
“不了,陈阳。 ”她摇了摇头 ,“今天不想看。”
她顿了顿,说:“你把那盘带子,收起来吧 。以后 ,别再看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为什么? ”
“没有为什么。”她站起身,避开了我的目光 ,“你现在应该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学习上 。那些东西,只会分你的心。”
她的语气,又变回了最初那种长辈对晚辈的 、带着距离感的教导。
我们之间那根看不见的、由秘密编织而成的线 ,好像“啪”的一声,断了 。
我觉得很失落,也很委屈。
我不明白 ,为什么一切都变了。
是因为我哥回来了吗?
他到底跟我嫂子说了什么?
之后的几天,气氛都很压抑 。
嫂子不再给我做宵夜了。
她对我,又恢复了那种客客气气、不远不近的态度。
我们之间 ,仿佛又隔了一堵无形的墙 。
我心里憋着一股劲,那股劲让我无法专心看书。
我决定要做点什么。
我要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
我的“调查 ” ,是从我哥的房间开始的。
那个周末,趁着嫂子去镇上赶集,我偷偷溜进了他们的房间。
房间收拾得很整洁 ,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桌子上,还放着嫂子正在读的那本厚厚的外国小说。
我像一个侦探一样,开始四处翻找 。
我不知道我要找什么 ,可能是一封信,或者一张纸条,任何可以解释这一切的蛛e马迹。
最后 ,我在哥哥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 、用手帕包起来的东西 。
我打开手帕。
里面,是一枚玉坠。
那不是嫂子的 。嫂子的嫁妆里 ,有一只玉镯,她一直戴在手上。
这枚玉坠,雕的是一尾活灵活現的金鱼 ,玉质温润,一看就不是便宜货。
更重要的是,玉坠的背面 ,刻着一个很小的字 。
一个“芹”字。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扎了一下。
芹 。
一个女人的名字。
我突然想起了哥哥上次回来时,那种闪烁的眼神,和他那句没头没尾的问话。
“她……没跟你说什么吧?”
一个可怕的念头 ,像毒蛇一样,钻进了我的脑子。
我哥,他在外面 ,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
这个念头让我浑身发冷 。
我立刻想到了嫂子那几天的反常,她的沉默,她眼中的悲伤 ,她突然斩断我们之间联系的决绝。
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我把玉坠重新包好,放回原处,然后像做贼一样退出了房间。
我的心里 ,乱成一团麻 。
愤怒,震惊,但更多的是对嫂子的心疼。
我终于明白 ,她为什么说,那个录像带里的世界,背后都是算计和背叛。
因为现实,远比电影更加残酷 。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把这件事告诉我爸妈?不 ,以我爸的脾气,他会立刻冲到县城,把我哥打个半死 ,然后整个家都会天翻地覆。
去质问我哥?我没有那个胆量,而且,我也没有确凿的证据 。
唯一能做的 ,似乎就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我做不到。
我一看到嫂子那张平静却写满疲憊的脸,心里就堵得难受 。
她承受着这样的痛苦 ,却还在这个家里,默默地扮演着一个好儿媳,好嫂子的角色。
我必须为她做点什么。
那天晚上 ,我没有在自己的房间学习。
我拿着一本习题册,敲响了他们房间的门 。
开门的是嫂子。
看到我,她有些惊讶。
“嫂子,这道物理题我不会做 ,你能不能教教我? ”我举起手里的习题册 。
这是一个蹩脚的借口。我的物理成绩,是所有科目里最好的。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里的书 ,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
但她还是让我进去了。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台灯。
她就坐在台灯下,身上披着一件薄外套 。
我把习题册摊开在她面前。
她低下头 ,认真地看那道题。
她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那么安静 ,又那么脆弱 。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
我看着她,突然鼓起了所有的勇气。
“嫂子 ,”我小声说,“我哥他……他对你好吗?”
她的身体,明显地僵硬了一下。
她没有抬头,依旧看着那道我胡乱指的物理题 。
“他是我丈夫 ,对我好,是应该的。 ”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就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这种冷静,让我更加心疼 。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如果他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你打算怎么办?”
她终于抬起了头。
灯光下,我看到她的眼圈,是红的。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看了很久很久 。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回答我了。
“陈阳, ”她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 ,“大人的事,很复杂。你不用管 。”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有些激动,“你告诉过我,我十六岁了! ”
她愣住了。
然后 ,她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那样笑 。不是那种礼貌的、疏离的微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苦涩和无奈的笑。
“是啊,你十六岁了。”她轻声说 ,“已经是个小大人了。”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问我:“如果,你是我 ,你会怎么办?”
我被问住了 。
我会怎么办?
冲到县城,找到那个叫“芹 ”的女人,跟她拼命?
还是像个泼妇一样 ,跟我哥大吵大闹,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
好像,都不是最好的办法。
“我……我不知道。”我垂下头 。
“是啊 ,”她说,“连旁观者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更何况是局中人。 ”
房间里,又陷入了沉默。
“嫂子 ,”我忍不住说,“我看到了 。”
她抬起头,眼里带着疑问。
“在他枕头底下。 ”
我话音未落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
她放在桌上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但她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缓缓地吐出 。
“什么时候看到的?”
“今天下午。”
“还有谁知道? ”
“没有了,就我一个。”
她闭上眼睛,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再睁开时 ,眼里的那一点脆弱和悲伤,已经被一种我熟悉的、冰冷的坚硬所取代 。
“陈阳,今天你跟我说的话 ,从这个房间出去以后,就全部忘掉。”
她的声音,不容置疑。
“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就是好好学习,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地方 。 ”
“那你呢?”我脱口而出 ,“你怎么办?”
她看着我,突然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
她的手 ,很凉。
“我有我自己的战场 。”她说。
“我的战场,不在县城的工厂,也不在这个小镇。我的战场 ,在这里 。 ”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只要这里不认输,我就不会输。”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
她没有再跟我聊我哥的事 ,也没有聊那个“芹”。
她跟我聊她读过的书,《简·爱》 、《红与黑》。
她告诉我,一个女人的价值,从来都不是由男人来定义的。
她说 ,婚姻,有时候像一份合同 。忠诚是条款,背叛是违约。但撕毁合同 ,并不意味着人生的终结,它可能只是另一份合同的开始。
她的话,我有很多都似懂非懂 。
但我能感觉到 ,她的内心,比我想象的,要强大得多。
她不是一个只会默默垂泪的、可怜的女人。
她是一棵树 ,就算被风雨摧折,根也依旧深深地扎在泥土里 。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 ,消失了。
但我们之间,又建立起了一种全新的关系。
我们不再是“叔嫂 ”,更像是一对并肩作战的盟友 。
我们的敌人,是那个沉闷的、固化的生活 ,是那个充满未知和变数的未来。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中。
我不再是为了我爸的期望,也不再是为了逃离这个小镇 。
我是为了她。
为了她那句“我有我自己的战场”。
我想赢。我想让她看到 ,她的“投资”,没有白费 。
她也变了。
她不再沉默,不再发呆。
她开始学着踩缝纫机 ,给镇上的人做衣服,赚一点微薄的手工费 。
她还报了一个夜校的会计班。
每个星期,有三个晚上 ,她都要骑车去镇中学的教室里上课。
回来的时候,通常已经很晚了 。
我都会给她留一盏灯,温一碗水。
我们都默契地 ,不再提起我哥,不再提起那枚玉坠。
生活,像一列在固定轨道上行驶的火车,看似平稳 ,但我们都知道,前面,可能有一个巨大的 、未知的弯道 。
转折 ,发生在我哥下一次回来的时候。
那次,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他带回了一个女人 。
那个女人很年轻,大概二十出头 ,穿着一条在当时看来非常时髦的连衣裙,烫着一头卷发。
她的脸上,带着怯生生的笑。
“爸 ,妈,陈阳,阿苏 , ”哥哥站在院子里,像一个即将宣布重大决定的领导,“这是小芹,我……我的同事。”
空气 ,在那一刻,凝固了 。
我看到母亲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父亲的嘴唇紧紧地抿着,手里的烟斗 ,青烟袅袅,像他压抑的怒火。
我的手,攥成了拳头 。
我下意识地去看嫂子。
她就站在我的身边。
她的脸上 ,没有任何表情 。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惊讶。
她只是平静地看着那个叫“小芹”的女孩 ,就像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
她竟然笑了。
她走上前,拉起那个女孩的手。
“是小芹吗?路上累了吧?快进来坐 。 ”
她的声音 ,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热情,仿佛她真的是在欢迎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我哥,也包括那个叫小芹的女孩。
只有我知道 ,她那件冷静的外衣下,包裹着一颗怎样正在滴血的心 。
她拉着小芹走进客厅,给她倒水 ,给她拿水果,熟络得像是多年的姐妹。
她甚至,主动开口 ,打破了饭桌上那死一样的沉默。
她问小芹家是哪里的,在厂里做什么工作,平时有什么爱好 。
她把一场即将爆发的家庭战争 ,变成了一场看似平常的家宴。
她没有给我哥留一丝一毫的难堪。
她也没有让那个女孩,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 。
她用一种近乎残忍的“体面”,掌控了整个局面。
吃完饭 ,她把我哥叫进了房间。
我不知道他们在里面说了什么 。
我只知道,半个小时后,我哥一个人出来了。
他的脸色,比哭还难看。
然后 ,他带着那个叫小芹的女孩,连夜离开了 。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 ,听着隔壁的动静。
隔壁,没有任何动静。
没有吵闹,没有哭泣 ,安静得可怕 。
第二天早上,我看到嫂子时,她已经像往常一样 ,在院子里洗衣服了。
她的眼睛有些肿,但她的表情,依旧平静。
我走过去 ,想说点什么 。
她却先开口了。
“陈阳,去把你的书包收拾一下。”
“收拾书包干什么? ”
“我跟你们校长说好了,从下个礼拜开始,你去县一中上学 。”
我惊呆了。
县一中!那是全地区最好的高中!
“我……我的户口……”
“我托人帮你办好了借读。你去住校 ,周末回来 。”她说,语气不容置喙。
“那……那钱呢? ”我知道,去县一中借读 ,需要一大笔钱。
“钱的事,你不用管 。”她拧干手里的衣服,晾在竹竿上 ,“你只要记住,你的战场,不在这个家里。你的战场 ,在学校,在考场。”
她转过头,看着我 ,一字一句地说:
“陈阳,你得走出去。走得越远越好 。 ”
那一刻,我看着她,突然明白了她所有的“安排”。
她送我去县城读书 ,是让我远离这个即将破碎的家庭。
她让我住校,是让我不要看到她接下来可能要面对的、一地鸡毛的狼狈 。
她在用她自己的方式,保护我。
保护我那颗十六岁少年对世界还存有的、干净的幻想。
一个星期后 ,我坐上了去县城的班车 。
嫂子送我到车站。
她给我买了一个新的书包,里面塞满了新买的文具和几件新衣服。
临上车前,她把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
是那盘录像带。
“这个 ,你拿着。”她说,“以后,就是你自己的人生了 。好与坏 ,对与错,都要你自己去分辨了。 ”
我攥着那盘录像带,看着她。
“嫂子 ,你……”
“我没事。”她打断我,对我笑了笑,“别担心我 。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 ”
车子开动了。
我看着她的身影,在窗外越来越小 ,越来越模糊,直到消失不见 。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那是我最后一次 ,见到那样的她。
我在县一中,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
我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机器,疯狂地学习。
我很少回家。
我怕看到我不想看到的场面 。
我和嫂子 ,开始通信。
她的信,很短。总是问我学习怎么样,身体怎么样 ,钱够不够花 。
对于家里的事,她只字不提。
我从母亲偶尔的来信中,零星地知道了一些后续。
我哥 ,再也没有回来过。
听说,他和那个叫小芹的女人,一起去了更南方的城市 。
再后来,我收到了一封嫂子的信。
信里 ,只有一张薄薄的纸。
是一张离婚判决书的复印件 。
除此之外,再无一字。
那一年,我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
接到通知书的那天 ,我给嫂子打了一个长途电话 。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我听到了一声极轻微的 、压抑的啜泣。
那是那么多年来 ,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到她哭 。
大学毕业后 ,我留在了北京。
我有了自己的事业,自己的家庭。
我把父母都接到了北京 。
我曾经回去找过嫂子。
但那个小镇,早已物是人非。
老街坊告诉我 ,在我去上大学后不久,她就把镇上的房子卖了,一个人去了南方,之后就再也没有了音讯。
她像一阵风 ,从我的生命里吹过,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
三十年 ,弹指一挥间。
我书房里的那盘录像带,塑料壳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也已经模糊。
我再也没有看过它 。
但我永远记得 ,1988年那个闷热的下午。
那个穿着蓝色工装、眼神明亮的女人,她坐在我身边,平静地问我:“好看吗?”
她没有教我如何去恨 ,而是教我如何去看,如何去分辨,如何去选择。
她用她自己的方式 ,在我混乱、迷茫的青春里,为我打开了一扇窗,然后,用尽全力 ,把我推了出去 。
推向一个更广阔 、更真实的世界。
前几天,我儿子在整理我的旧物时,翻出了那个樟木箱子。
他好奇地问我 ,那盘录awesome带里,是什么 。
我说,那是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选择 ,关于成长,也关于一个女人的战争与和平的故事。
就在昨天晚上,我的手机 ,突然收到一条陌生的短信 。
短信很短,只有几个字。
“陈阳,我是林苏。我看到你的新闻了 ,你……很好。”
我拿着手机,愣了很久很久 。
窗外,是北京璀璨的万家灯火。
我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个昏暗的客厅。
录像机里发出“嗡嗡 ”的声响,屏幕上光影变幻 。
我知道 ,有些故事,看似早已结束。
但其实,它从未真正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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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视听号的签约作者“幼琴”!
希望本篇文章《88年我偷偷看录像带,被嫂子发现,她没骂我,反而坐下一起看》能对你有所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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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概览:那盘录像带,我藏了三十年。它躺在我书房最顶层一个落了锁的樟木箱子里,和一堆发黄的旧信、几枚褪了色的奖章放在一起,像一块沉默的墓碑。时间是最好的滤镜,它把1988年那个黏稠、燥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