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建军,那年我十七岁,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浑小子。我们家住在黄河边的一个小县城 ,四周都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 。一九八八年的夏天,空气里全是燥热的尘土味和高粱拔节生长的声音,那声音细微得像虫子在爬 ,却钻得人心头发痒。
那天下午,太阳像个大火球,烤得人浑身冒油。我刚跟几个哥们儿在河里洗完澡 ,光着膀子,穿着条大裤衩往家走 。路过学校旁边那片高过人头的高粱地时,我听到了里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心里一动 ,猫着腰,像个侦察兵一样摸了过去。
拨开两根粗壮的高粱秆,我看到了一个瘦弱的背影 。是林晓燕 ,我们班的学习委员,那个永远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裙子,扎着两条麻花辫,见谁都低着头 ,说话声音比蚊子还小的女孩。她正蹲在地上,吃力地挖着什么。
我们这帮男孩子,最爱干的事就是欺负这种文静内向的女生 。我脑子一热 ,坏水就冒了上来。我悄无声息地绕到她身后,猛地大喝一声:“干什么呢!”
林晓燕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东西“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 ,是一把小小的铁铲。她惊恐地回过头,看到是我,脸“唰”地一下白了 ,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
我得意极了,叉着腰 ,像个得胜的将军,斜着眼看她:“哟,这不是林大学委吗?偷偷摸摸在这儿刨地,是想挖个地道去北京上大学啊?”
我的话引得跟在我身后的几个哥们儿哈哈大笑。林晓燕的脸更白了 ,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汽,她死死咬着嘴唇,就是不说话 ,那倔强的样子反而更激起了我欺负她的欲望。
“说话啊!哑巴了? ”我一步步逼近她。
她还是不吭声,只是默默地弯腰想去捡那把小铁铲 。我抢先一步,一脚踩在铁铲上 ,然后恶作剧般地伸出手,一把将她推倒在地。
我以为她会哭,会尖叫 ,会像其他女生一样骂我流氓。可她没有 。她摔在松软的土地上,高粱叶子划过她的脸颊,留下一道细细的红痕。她只是愣了一下 ,然后抬起头,那双总是躲闪的眼睛,第一次直直地看向我。
那眼神里没有害怕,没有愤怒 ,而是一种我完全看不懂的、近乎绝望的焦急 。她看着我,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里。
她说:“再用点力 ,快!”
我懵了。我身后的笑声也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我皱着眉,俯下身子问她。
“我说 ,再用点力! ”她重复了一遍,声音大了一些,带着哭腔 ,却无比清晰,“把我按住,别让我起来!快!”
我彻底傻了 。这算什么?新的骂人方式?还是她被我吓糊涂了?我下意识地按住她的肩膀 ,手掌下,她瘦弱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晓燕!晓燕!”就在这时,一个粗哑的男人声音从高粱地深处传来,伴随着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林晓燕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用尽全身力气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深深掐进我的肉里。她把头埋进臂弯,压低声音 ,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对我说:“陈建军,求求你,别让他看见我!就说你没见过我! ”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那声音我听出来了 ,是林晓燕那个出了名的酒鬼继父。整个县城谁不知道,他喝了酒就打老婆孩子,简直不是人。
我瞬间明白了她刚才那句“再用点力”是什么意思 。她不是在挑衅我 ,她是在求救。她宁愿被我这个“坏学生 ”推倒在地,也不想被她那个禽兽继父找到。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满身酒气、摇摇晃晃的身影出现在高粱地的另一头 。他手里拎着半瓶白酒 ,眼睛通红,像一头暴怒的野兽。
“小兔崽子们!看见我家晓燕没有?”他含混不清地吼道。
我的哥们儿们吓得大气不敢出 。我心里也一阵发毛,但手下林晓燕颤抖的身体提醒着我,我不能退缩。我深吸一口气 ,站直了身体,挡在林晓燕前面,学着他那副流里流气的样子 ,吊儿郎当地说:“没看见!你谁啊?跑这儿撒野来了?”
那酒鬼眯着眼打量我,大概是看我人高马大,身后还跟着几个人 ,没敢上来动手。他骂骂咧咧地嘟囔着:“小丫头片子,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然后晃晃悠悠地朝着另一个方向走远了 。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我才松了口气。我回过头 ,林晓燕还趴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压抑的哭声从臂弯里传出来。那哭声不像我平时听到的女生的哭泣 ,没有撒娇,没有委屈,只有无尽的恐惧和压抑。
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生疼 。我蹲下身 ,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喂,他走了。 ”
她抬起头,满脸都是泪水和泥土 ,那道被高粱叶划出的红痕在泪水的浸泡下显得格外刺眼。她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感激 ,有害怕,还有一丝不易察 的依赖 。
“谢谢你。”她哽咽着说。
我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 。我挠了挠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还算干净的手帕递给她 ,那是早上我妈硬塞给我的。“擦擦吧,跟个小花猫似的。”
她接过手帕,却没有擦脸 ,只是紧紧攥在手里 。我们沉默地对峙着,夏日的风吹过高粱地,发出“沙沙 ”的声响,像是在叹息。
“你……你继父他……”我不知道该怎么问。
她低下头 ,声音很小:“他今天又输钱了 。”
一句话,我全懂了。在这个小县城里,这样的人和事并不少见。我看着她单薄的肩膀 ,突然觉得以前那个喜欢捉弄她的自己,混蛋透了。
“你挖这个干嘛? ”我指了指地上的小坑和那把铁铲 。
她这才想起自己的事,连忙擦干眼泪 ,捡起铁铲,继续吃力地挖着。我看见坑里露出了一个木头盒子的角。
“我帮你 。”我没等她同意,就拿过铁铲 ,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个小木盒挖了出来。盒子不大,上面还挂着一把小锁。
她宝贝似的把盒子抱在怀里,用袖子擦去上面的泥土 ,然后从脖子上取下一根红绳,上面串着一把小小的钥匙 。她打开锁,盒子里装的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而是一沓沓用皮筋捆得整整齐齐的毛票 、分币 ,还有几张稍微大一点的一块、两块的纸币。最上面,是一张折叠起来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红色的封皮,烫金的大字:华东师范大学 。
我的心猛地一震。我们整个县城 ,那年考上大学的屈指可数,更别说这种名牌大学了。而林晓燕,这个我一直以为只会死读书的“书呆子” ,竟然悄无声息地考上了 。
“这是……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
“我妈留给我的钱。”她抚摸着那些零碎的纸币,眼神里是与她年龄不符的沧桑,“她说 ,让我一定要走出这里,去上大学。”
她的妈妈在一年前因病去世了 。这件事我知道。但我不知道,她妈妈为她攒下了这样一笔“巨款 ”。
“我继父不知道这笔钱 。他要是知道了 ,肯定会拿去喝酒赌钱的。”她抬起头看着我,“所以我只能把它埋在这里。今天……是去学校领通知书的日子,我想把它拿出来,去交学费 。”
我看着她怀里的钱 ,那些被汗水和泪水浸润过的零钱,加起来可能还不够去上海的路费,更别提学费和生活费了。那一刻 ,我心里的愧疚和同情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我想到自己每天吃饱喝足,还有闲钱去游戏厅,而她却要为了这点救命钱担惊受怕 。
“陈建军 ,”她突然叫我的名字,“今天的事,能不能……别说出去? ”
“我不会说的。”我郑重地承诺 ,“谁问我都不说。”
那天之后,一切都变了 。我不再是那个混世魔王,林晓燕也不再是我眼中那个可以随意欺负的弱小女生。我开始有意无意地保护她。放学的时候 ,我会故意走在她后面,如果看到她那个酒鬼继父在附近晃悠,我就会叫上几个哥们儿,吹着口哨从他身边走过 ,把他吓走。
我把我的零花钱偷偷塞进她的课桌,被她发现后又红着脸还给了我 。她说:“陈建军,你的心意我领了 ,但你的钱我不能要。我有手有脚,能自己挣。 ”
暑假剩下的日子里,她真的去镇上的砖窑厂找了份活 ,搬砖坯 。那里的活又脏又累,男人都叫苦不迭。我去看过她一次,她瘦小的身影在漫天尘土中显得那么单薄 ,汗水湿透了她的衣服,脸上手上全是泥垢,但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开学前几天 ,她来找我 。她晒黑了,也更瘦了,但精神很好。她把一个布包递给我,里面是我之前塞给她的钱 ,还有一些零钱。
“陈建军,谢谢你 。我去上海的路费和第一个月的生活费,够了。”她笑着说 ,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问她:“那你以后怎么办?”
“我会申请助学金,我还会去勤工俭学 ,我什么都能干。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力量,“我妈说,只要肯吃苦 ,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她要去上海的前一天,我召集了我所有的哥们儿,我们凑了二百多块钱。在那个年代 ,这是一笔巨款 。我把钱塞到她手里,她说什么都不要。
我急了,第一次对她吼道:“林晓燕!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你以为我还是以前那个混蛋吗?这钱不是我一个人的,是我们大家凑的!就算……就算我们借给你的!等你以后出息了 ,再还给我们!”
她看着我,眼睛又红了。她没再拒绝,只是郑重地把钱收下 ,然后从本子上撕下一页纸,趴在桌子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张欠条 ,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
火车开动的那天,我去送她。站台上人来人往,她穿着那条洗得发白的蓝布裙子 ,背着一个旧书包,在人群中那么不起眼,却又那么耀眼。
火车鸣笛 ,即将离站 。她隔着车窗对我喊:“陈建军,等我回来! ”
我用力地点头,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对着远去的火车大喊:“林晓燕!你一定要混出个样来!”
那之后,我们开始了漫长的通信。她的信里 ,写着上海的高楼大厦,写着大学里有趣的课程,写着她兼职的辛苦和快乐 。我的信里 ,写着县城一成不变的生活,写着我又跟谁打了架,写着我对未来的迷茫。我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 ,进了一家工厂当工人。
我们的世界,在那片高粱地之后,走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
几年后 ,她大学毕业,留在了上海,进了一家很好的公司。再后来 ,她结了婚,嫁给了一个同样优秀的大学同学。她把当初借的钱,连本带息地寄了回来,还附上了一封长长的信。信里 ,她再次感谢了那个夏天,在高粱地里,那个推了她一把 ,却又保护了她的少年 。
她说,那一推,让她看到了人性的复杂 ,也让她在绝望中,抓住了一丝善意的光。
我拿着那封信,一个人走到了那片早已被推平盖了楼房的高粱地旧址。夕阳下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燥热的夏天,那个手足无措的少年,和那个趴在地上 ,眼里含着泪,却倔强地说着“再用点力”的女孩 。
我这辈子,平平无奇,是个最普通的工人 ,丈夫,父亲。但我心里永远藏着一个秘密。那是一个关于一九八八年夏天、高粱地和一位女同学的秘密 。那个秘密让我明白,有时候 ,一个不经意的举动,无论是恶意的推搡,还是笨拙的守护 ,都可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而真正的成长,或许就是从懂得另一个人的不易和脆弱开始的。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林晓燕,但我知道 ,她一定在那个遥远的大城市里,过得很好 。这就够了。因为她的那份好里,也藏着我那段粗糙 、笨拙 ,却无比真诚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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