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二线小城，人情世故看得比天大。尤其是在单位里 ，谁家有点红白喜事
，随礼的门道比技术部的图纸还复杂 。我叫陈建国，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建筑公司干了快二十年 ，从技术员熬到了项目主管
，靠的就是两个字：稳妥
。我对上，从不冒尖；对下 ，也算公道。老板姓王
，王建军，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 ，却早早创下一片家业的男人 。他平时不苟言笑，但大家都知道
，他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只是那份热 ，轻易不示人
。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
，整个办公室的气氛都有些微妙。因为今年，王总的独子王帅 ，和我的儿子陈默
，都参加了高考 。王总对儿子期望很高，这是全公司都知道的秘密
。他不止一次在饭局上感慨 ，自己当年吃了没文化的亏
，拼死拼活才有了今天，希望儿子能争口气 ，考个名牌大学
，以后别像他这么累。

事与愿违 。小道消息像长了翅膀，午饭前就飞遍了公司的每个角落：王总的儿子 ，王帅，考了510分。这个分数
，在一本线徘徊，上个好点的一本悬 ，但走个不错的二本是稳的
。不算差
，但离王总“名牌大学 ”的期望，差了十万八千里。

办公室里 ，大家说话的声音都小了三分
，没人敢去触这个霉头 。我心里也咯噔一下，我比谁都紧张
。因为我儿子陈默 ，从小就是学霸
，这次高考估分，他说应该在700分以上。这要是真的 ，我们两家的分数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对比也太惨烈了 。

我一整天都如坐针毡，手机调了静音
，生怕我老婆一个电话打过来报喜，那声音要是被谁听见 ，传到王总耳朵里
，我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下班前，王总的助理小张在工作群里发了个通知 ，说王总为了庆祝儿子“金榜题名
”
，这个周五晚上在“福满楼”请大家吃饭
。看到“金榜题名 ”四个字，我心里五味杂陈。这明显是王总在给自己找台阶下 。儿子考得不理想 ，但面子不能丢
，索性办个升学宴，把这事儿给圆过去
。

这下 ，新的难题来了：随礼。我们这儿的规矩
，孩子考上大学，办升学宴 ，同事朋友都得随份子 。这既是祝福，也是人情往来
。可这礼
，怎么随，是个大学问。随少了 ，显得你瞧不起老板
，不懂事 。随多了，在老板儿子考得不理想的节骨眼上 ，容易被解读成炫耀和讽刺。

晚上回家
，我把这事跟老婆一说，她也犯了难
。“你说 ，咱们随多少合适？一千？是不是太少了点
，毕竟是老板。
”老婆一边择菜一边问 。

我抽着烟，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一千肯定不行。老李家孩子去年考个大专 ，我都随了八百 。这是老板
，关系不一样
。”

“那两千？ ”

我摇摇头：“你忘了？上个月张副总的女儿考上研究生，大家普遍都随的两千。咱们要是也随两千 ，不就等于把老板跟副总放一个级别了？王总心里能舒服？
”

老婆放下手里的菜，叹了口气：“这人情世故
，真是累死人 。那你说怎么办？要不就随个一千八百八十八，图个吉利？”

我掐灭烟头 ，心里盘算着
。王总这个人
，看重的是面子，是态度。他现在心里肯定不痛快 ，我得让他感觉到
，我这个下属，是真心实意地在为他高兴 ，而不是看笑话 。钱
，必须给到位，但又不能太扎眼
。

“两千八百八十八。 ”我下定了决心 ，说出了这个数字 。

老婆吓了一跳：“这么多？快赶上我一个月工资了！建国
，你没疯吧？咱们儿子成绩还没出来呢，万一……万一默默认考得特别好 ，你这边随这么重的礼，老板会不会觉得你在打他的脸？”

“就是要在他觉得最没面子的时候
，把面子给他做足了。
”我解释道，“你想想 ，所有人都知道他儿子考得一般
，这时候，大部分人随礼可能就一千多两千块 ，意思一下
。我随两千八百八十八
，这个数字吉利，分量也足。他一看就知道 ，我陈建国
，是把他当真真正正的大哥敬着，不是光看他儿子成绩下菜碟的小人 。这是雪中送炭 ，比锦上添花更让他记在心里
。”

老婆听完
，觉得有道理，但还是有点肉疼。我安慰她：“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我在公司这么多年 ，就图个安稳
。得罪谁，也不能得罪王总。这钱
，就当是给咱们爷俩的职场买个保险了 。 ”

周五晚上，福满楼灯火通明
。王总包了个大厅 ，摆了十几桌
，公司上上下下的人都来了。王总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但眉宇间的疲惫和强撑的笑意 ，还是能看得出来 。他儿子王帅跟在他身边
，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低着头玩手机 ，脸上没什么表情
。

我揣着那个厚厚的红包
，心里像揣了只兔子。轮到我上前道贺时，我双手把红包递过去 ，满脸堆笑地说：“王总
，恭喜恭喜！祝王帅前程似锦，鹏程万里！
”

王总接过红包 ，捏了一下，眼神微微一动 。他旁边的助理负责记账
，当场拆开看了一眼，然后在王总耳边低语了一句。我清楚地看到 ，王总的表情凝固了一秒钟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 ，看不出是喜是怒
。他只是点了点头
，说了声：“陈主管，有心了 ，快请坐。”

那一整晚
，我吃得食不知味 。王总挨桌敬酒，到了我们这桌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说：“建国，谢了
。 ”语气很平淡 ，听不出什么情绪。我心里更没底了，这到底是领情了
，还是记恨上了？

饭局结束后，我心里那块石头 ，反而悬得更高了 。

接下来的几天
，风平浪静
。王总在公司里还跟以前一样，开会、审批文件 ，看不出任何异常。我悬着的心
，稍微放下了一点 。

然后，我儿子的成绩出来了
。

那天下午 ，我老婆打来电话
，声音都在抖：“建国，出来了 ，出来了！719分！全省排名进前五十了！
”

我当时正在看图纸
，手一抖，笔直接掉在了地上。719分！这个分数 ，清华北大都可以随便挑了 。巨大的喜悦像潮水一样涌上我的心头，我激动得差点喊出声来
。可就在喜悦的顶峰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升起。

719分对510分 。

这个对比，太刺眼 ，太残忍了。我前脚刚给人家随了两千八百八十八的重礼
，后脚我儿子就考出个状元级别的分数
。这事传到王总耳朵里，他会怎么想？他会不会觉得我那两千八百八十八 ，是早就预谋好的
，是对他最大的羞辱和嘲讽？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甚至开始后悔 ，那天晚上为什么要那么冲动
，随那么多钱。现在好了，这人情非但没做到位 ，反而可能变成了催命符 。

果不其然
，第二天我一到公司，就感觉气氛不对
。同事们看我的眼神都带着一种混合着羡慕 、同情和幸灾乐祸的复杂情绪。几个关系好的过来拍拍我的肩膀 ，低声说：“老陈，牛啊！生了个状元郎！晚上得请客啊！”

我只能尴尬地笑笑：“孩子瞎猫碰上死耗子
，运气好，运气好 。 ”

我偷偷观察王总的办公室 ，门紧紧关着
。一整个上午
，他都没出来。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完了，这下彻底完了
。王总肯定知道了 ，他现在正在里面生气呢。

中午吃饭的时候
，我老婆又打来电话，兴高采烈地商量：“建国 ，咱们也得办升 席宴啊！儿子考这么好
，必须得大办！让亲戚朋友都高兴高兴！
”

我一个头两个大，压低声音说：“办什么办！你嫌事还不够大吗？咱们单位这边 ，一个人都不能请
，听见没？就家里亲戚吃个饭得了！”

老婆不解：“为什么啊？多有面子的事！ ”

“面子？面子能当饭吃吗？我的饭碗都快保不住了！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

挂了电话，我一点胃口都没有
。下午 ，助理小张过来，面无表情地通知我：“陈主管
，王总让你去一下他办公室。”

来了，终于来了 。我感觉自己的腿有点软 ，像是要去上刑场。我整理了一下衣服
，深吸一口气，敲响了王总办公室的门
。

“请进。 ”

我推门进去 ，王总正坐在办公桌后
，手里拿着一支烟，却没有点燃 ，只是在指间慢慢地转着 。他示意我坐下
，然后沉默了很久
。那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胸口 ，让我喘不过气来。

“你儿子……考得很好 。”终于
，他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
。

“是……是运气 ，王总。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 。

“719分，这不是运气能考出来的
。”他把烟放在烟灰缸里
，抬起头，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建国
，你在我这儿多少年了？ ”

“快二十年了，王总。
”

“二十年了……”他重复了一遍 ，眼神里有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聪明人 ，懂分寸
，知进退 。 ”

我心里一凉，这是在说我这次不懂分寸 ，不知进退了
。我赶紧站起来
，低着头说：“王总，对不起。我给王帅随礼的时候 ，我儿子的成绩还没出来，我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就是一份心意，您千万别多想 。
”

王总摆了摆手 ，让我坐下。“我知道你没别的意思
。你要是有别的意思
，就不会随两千八百八十八，而是随个一万两万 ，那才叫打我的脸。”

我愣住了
，没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

他继续说：“那天你那个红包，是全场最重的
。我当时确实心里咯噔了一下。我在想 ，你陈建国是不是在可怜我？是不是在用钱告诉我
，我王建军，儿子不如你儿子 ，所以你得用钱来补偿我这份难堪？ ”

我的冷汗刷地就下来了 。“王总
，我真没那个意思，我……
”

“你听我说完
。”他打断我 ，“我确实不舒服了一晚上。我觉得我这个当爹的，很失败 。我能赚再多的钱
，却没能把儿子教育好
。我看着你，心里嫉妒得发疯。我嫉妒你有个争气的儿子 。 ”

他如此直白地袒露自己的内心 ，让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一直以为
，像他这样的老板，是不会把脆弱示人的。

“
”他话锋一转 ，“我回家想了一晚上 。我想起你刚来公司的时候
，还是个毛头小子，跟着我跑工地 ，风里来雨里去。你儿子刚出生那会儿
，你为了多赚点奶粉钱，一个人扛两份活
。这么多年 ，你勤勤恳恳
，没出过岔子。你把儿子教育得这么好，是你这个当爹的骄傲 ，是你应得的福分 。我凭什么因为自己的无能，去迁怒你的成功？”

我眼眶一热
，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

“至于王帅， ”他叹了口气 ，“他不是学习那块料
，我以前总逼着他，现在想通了。条条大路通罗马 ，他考个510分
，也许就是他的命 。以后让他学个手艺，或者来公司从基层干起 ，饿不死就行
。我不能拿我的期望
，去绑架他的人生。”

那天，我和王总聊了很久 ，聊工作
，聊家庭，聊孩子 。我第一次发现 ，这个平时威严的老板，其实也是个普通的父亲
，有着和我一样的焦虑和期盼
。

从他办公室出来，我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一场我预想中的狂风暴雨 ，就这么化解于无形 。

我儿子的升学宴
，最终还是办了，但规模很小 ，只请了最亲的几家亲戚
。我没敢给王总发请帖
，怕他觉得我是在炫耀。

可就在升学宴的前一天，王总的助理小张找到了我 。他递给我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 ，用红纸包着
，看起来很重。

小张说：“陈主管，这是王总给你家孩子的回礼
。他说他那天有事 ，就不亲自来了
，让你别介意。
”

我接过来，心里直犯嘀咕 。回礼？他不是应该给红包吗？怎么是个盒子？而且这么沉
。我谢过小张 ，拿着盒子回了家。

晚上，当着老婆和儿子的面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个盒子 。里面没有钱，没有金银首饰 ，也不是什么贵重的摆件
。

盒子里
，静静地躺着一套泛黄的旧书，是那种八十年代出版的
、非常专业的建筑结构学和材料力学。书页的边缘已经磨损 ，上面用钢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
，字迹刚劲有力 。在书的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信封
。

我打开信封 ，里面是一张信纸
，是王总亲笔写的：

“建国吾弟：

贺令郎魁星点斗，前程无量。你我共事近二十载 ，名为上下级
，实为同路人 。你懂我心，故有福满楼之厚礼 ，我非草木，岂能无情？

今奉上薄礼一份
，此乃我当年创业之初，夜夜苦读之旧籍
。上面有我摸爬滚打换来的一点心得。令郎天资聪颖 ，未来不可限量 。若他有心向学
，这些或许能为他打开一扇不同的窗；若他志不在此，便留作纪念 ，让他知晓父辈创业之艰辛。

分数高低
，只是一时之得失
。如何做人，如何立世 ，方为一生之功课。你教子有方
，我很羡慕 。王帅之事，我已释然
。望你莫再有心结。

另 ，你随礼二八八八
，我亦不能失了礼数 。你儿子学费、生活费，若有难处 ，随时开口
。这比任何红包都实在。

兄，王建军字”

我拿着那封信
，手不停地颤抖 。老婆凑过来看完，眼圈也红了
。我儿子陈默 ，那个一向冷静自持的学霸
，也沉默地拿起一本旧书，抚摸着上面斑驳的笔记 ，久久不语。

我愣住了
，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我原以为，他会回一个更大数额的红包 ，或者送一份贵重的礼物
，来彰显他的地位，或者干脆不闻不问 ，用冷漠来表达他的不满
。我设想了一万种可能
，却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种。

这套旧书，这些笔记 ，是他创业的根，是他成功的秘密
，是他最宝贵的东西 。他把它送给了我的儿子。这已经不是一份简单的回礼了，这是一份传承 ，一份认可
，一份超越了金钱和地位的深厚情谊
。

他信里那句“你懂我心 ”，让我瞬间泪目。原来 ，我那天的小心翼翼和故作姿态
，他都看在眼里，并且真正地理解了我的善意 。而他 ，也用他自己的方式
，给了我最真诚 、最厚重的回应
。

那一刻我才明白，真正的格局 ，不是看你拥有多少财富
，也不是看你站在多高的位置，而是看你在面对人性的嫉妒和世俗的比较时 ，是否还能保有一颗宽厚
、通透的心。

我以为我随礼两千八百八十八，是在人情世故上玩了个漂亮的操作 。可王总的回礼却告诉我
，最高级的“人情世故
”，是抛开世故 ，回归真诚
。

后来
，我儿子真的选择了建筑专业，他说 ，他想看看王叔叔笔记里写的那些东西
，到底有多厉害。而我和王总，也因为这件事 ，成了真正可以交心的朋友 。工作之余
，我们偶尔会一起喝茶，聊的不再是图纸和项目 ，而是儿子的未来和人生的烦恼
。

那套旧书
，至今还摆在我儿子书架最显眼的位置。它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们，人与人之间最珍贵的东西 ，永远不是分数的高低和红包的厚薄，而是在人生的风雨里
，那份能够彼此理解、相互成全的温暖与真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