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钢 ,在我手里,已经不是钢了 。
是豆腐。
车刀过处,铁屑像银色的面条一样卷曲、滑落 ,带着一股滚烫的 、机油混合着金属的独特香气。
我眯着眼,盯着卡盘上飞速旋转的工件,手里的操纵杆稳得像焊在地上 。
0.01毫米。
这是图纸上的公差要求。
我能做到0.005 。
有时候心情好了 ,能干到0.003。
整个三分厂,能把这台老掉牙的德玛吉玩出这种精度的,算上退休的刘师傅,也就我一个。
我叫李天明。
二十七岁 ,高级技工,在这家半死不活的宏远机械厂干了八年 。
最后的收尾,我换上精车刀 ,屏住呼吸。
耳朵里只有车床平稳的嗡鸣,眼睛里只有那一道越来越亮的金属环。
成了 。
我关掉机器,卡盘缓缓停下。
取下工件 ,触手温热。用卡尺一量,完美 。
我长舒一口气,感觉身体被抽空了一半。这种活儿 ,熬的不是力气,是心神。
擦了擦额头的汗,混着油污 ,在手背上留下一道黑印 。
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下午三点半。
差不多了。
我把工件小心翼翼地用绒布包好,放在专用的盒子里,然后走向车间办公室 。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 ,里面传来马卫国那标志性的、油腻的笑声。
“哎哟,王总,您这话说的 ,太客气了,太客气了……”
我站在门口,没敲门。
我等他这阵马屁拍完。
马卫国 ,我们车间的主管 。一个除了拍马屁和克扣我们奖金,别的什么都不会的胖子。
大概一分钟后,他挂了电话 ,挺着肚子转过身,看到我,脸上的谄媚瞬间切换成一种居高临下的不耐烦。
“李天明?你活干完了? ”
“干完了 。”我把手里的假条递过去 ,“马主管,我请个假。”
他耷拉着眼皮,慢悠悠地接过那张纸,像是捏着什么脏东西。
“请假?又请假? ”他把“又”字咬得特别重 ,“这个月第几次了?厂里是你家开的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我心里冷笑 。
上个月我通宵加班抢修设备,连着干了三十多个小时 ,你怎么不说厂是我家开的?
发奖金的时候,我的系数永远是最低的,你怎么不说我贡献大?
但我没说出口。
没用。
跟这种人讲道理 ,不如跟车床讲 。
“家里有点事。 ”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
“家里有事?谁家没事啊?”他把假条扔在桌上,靠在椅背上,两只手在肚子上盘着 ,“我妈八十大寿我都没回去呢!你有什么天大的事?”
我深吸一口气 。
“去相亲。”
这三个字一出口,我自己都觉得有点臊得慌。
马卫国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夸张的大笑 ,肚子上的肉一颤一颤的。
“哈哈哈哈!相亲?李天明,你要去相亲? ”
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
“我说你小子怎么不开窍呢,二十好几的人了,整天就知道跟那堆铁疙瘩打交道。怎么?终于想通了?”
办公室里几个凑过来拍马屁的狗腿子也跟着哄笑起来。
我的脸有点发烫 。
不是羞的 ,是气的。
拳头在裤兜里攥得发白。
“马主管,您就说批不批吧 。就一下午,耽误不了事。”
马卫国笑够了 ,抹了抹眼角,重新拿起那张假条。
他看了一眼,上面的理由我写的是“家中有事 ” 。
他拿起笔 ,在上面龙飞凤舞地画着什么。
我以为他要签字。
结果,他把那张纸,慢慢地、一寸一寸地 ,撕成了碎片 。
“刺啦——”
声音不大,但在我耳朵里,比车间里一百台机器同时启动还要刺耳。
他把纸屑随手扔进脚边的垃圾桶 ,抬起油光光的脸,冲我咧嘴一笑。
“不批。”
他说 。
“最近厂里订单紧,生产任务重。每个人都要坚守岗位,发挥螺丝钉精神。尤其是你 ,李天明,作为我们车间的技术骨干,更要起带头作用 。 ”
一番话说得官腔十足 ,滴水不漏。
“相亲这种私事,以后再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非在今天找?对不对?”
他还想伸手拍拍我的肩膀 。
我退后一步 ,躲开了。
我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如果眼神能杀人,马卫国现在已经是一堆零件了 。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那几个狗腿子也收起了笑容,有点紧张地看着我们。
他们都知道我的脾气 。
我不惹事 ,但事惹到我头上,我也从来不怕。
“马主管。”我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冷得像刚淬火的钢 ,“我再问一遍,这假,你批不批? ”
马卫国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下了面子,他那点可怜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
“李天明!你这是什么态度?”他一拍桌子 ,站了起来,想用身高和体重压制我,“你还想不想干了?不想干就立马给我滚蛋!厂里不缺你一个!”
我笑了。
是那种气到极致 ,反而笑出来的冷笑。
“行 。 ”
我点点头。
“马主管,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说完,我转身就走 。
身后传来马卫国气急败坏的咆哮:“反了你了!李天明!你今天要是敢踏出这个门 ,明天就不用来上班了!我说的!”
我头也没回。
回到工位,我脱下油腻的工作服,狠狠摔在工具箱上。
周围的工友都看到了刚才那一幕 ,一个个噤若寒蝉,想劝又不敢 。
只有跟我关系最好的老张凑了过来,压低声音说:“天明 ,你别冲动啊!为了这点事跟那胖子闹翻,不值当!你忍忍,回头我帮你去说说……”
“说什么? ”我看着他,“说我错了?求他高抬贵手?”
老张叹了口气:“人在屋檐下 ,哪能不低头啊。你技术再好,不还是个打工的?他动动嘴皮子,就能让你卷铺盖走人。”
我没说话 。
我打开水龙头 ,用冰冷的水冲着手上的油污。
肥皂搓了三遍,指甲缝里还是黑的。
这双手,能打磨出镜面一样的零件 ,却洗不掉生活的油污。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
眼睛里布满血丝,脸色有点苍白,头发乱糟糟的。
这他妈就是技术骨干?
这他妈就是螺丝钉?
去他妈的螺丝钉!
老子不干了!
一股邪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关掉水 ,甩了甩手,水珠溅在镜子上 。
“张哥,帮我把工具收一下。谢了。 ”
“哎 ,天明,你真要走啊?”老张急了 。
“不走。”我说,“我去相亲。 ”
我换上自己干净的T恤和牛仔裤,把手机钱包钥匙塞进口袋 。
车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有同情的 ,有幸灾乐祸的,有事不关己的。
马卫国站在办公室门口,叉着腰 ,一脸“我看你敢”的表情 。
我径直朝他走过去。
他以为我要服软,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冷笑。
我在他面前站定。
四目相对 。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
然后 ,我微微一笑。
绕过他,走向车间大门。
我能感觉到,他那张胖脸瞬间从得意变成了猪肝色 。
身后 ,是他的咆哮,比刚才任何一次都更歇斯底里。
“李天明!你被开除了!你被开除了!!”
我拉开沉重的铁门,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一眯。
新鲜的空气涌进来 ,冲散了车间里那股熟悉的 、让我压抑了八年的味道 。
爽。
厂区很大,从我们三分厂走到大门口,要十分钟。
路上铺着水泥,两旁是有些年头的梧桐树 。
夏天的午后 ,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叫得人心烦。
我心里却一片平静。
甚至有点想笑。
为了一个八字还没一撇的相亲,把干了八年的工作给丢了 。
这事说出去 ,我妈能用鸡毛掸子把我从街头抽到街尾。
但我不后悔。
人活一口气 。
这口气,我憋了太久了。
从刘师傅退休,马卫国这个外行空降过来当主管开始 ,我就憋着。
他不懂技术,却指手画脚 。
他不懂管理,却只知道罚款。
他把刘师傅留下来的那点心气和规矩 ,糟蹋得一干二净。
车间里,有本事有脾气的,走了 。
有本事没脾气的 ,熬着。
没本事有脾气的,滚了。
剩下的,就是一群像小张那样,或者比小张还不如的 ,整天围着他转 。
这个厂,已经烂到根了。
我无数次想过要走,但总下不了决心。
毕竟 ,八年的青春都在这了。我对那台德玛吉的感情,比对某些人深多了 。
而且,我妈总说 ,国营厂底子,稳定。
稳定个屁。
稳定地穷,稳定地受气 。
今天 ,马卫国算是帮我下定了决心。
我得谢谢他。
走到厂办公大楼下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 。
三楼,最东边的那个窗户。
厂长办公室。
据说新来了个女厂长 ,很年轻,名牌大学毕业的,是上面派下来“锻炼 ”的 。
来了快半年了,我一次都没见过。
我们这种一线工人 ,跟厂长之间,隔着马卫国,隔着分厂厂长 ,隔着好几个层级。
我们是地基,他们是塔尖 。
地基看不见塔尖,塔尖也懒得看地基。
正想着 ,一辆黑色的奥迪A6从我身边悄无声息地滑过,停在了办公大楼门口。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从车上下来。
高跟鞋 ,长头发,身姿挺拔 。
离得有点远,看不清脸。
但那气质 ,跟这个灰扑扑的工厂格格不入。
应该就是那个女厂长了 。
我没多看,继续往大门口走。
反正都快滚蛋了,厂长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关我屁事。
快到大门口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 。
“哒、哒、哒 、哒……”
由远及近。
我没在意,以为是哪个办公室的女文员。
“前面的……那位师傅 ,请等一下!”
一个清脆又带着点喘息的女声 。
师傅?
是在叫我?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
然后,我愣住了。
是刚才那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人 。
她跑得有点急 ,脸颊微微泛红,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跑到我面前,她停下来 ,扶着膝盖喘了几口气。
我这才看清她的脸。
很漂亮 。
不是那种网红脸的漂亮,是一种很干净、很知性的美。
柳叶眉,杏仁眼 ,皮肤很白,嘴唇没涂口红,是自然的粉色。
年纪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 。
这就是新来的厂长?
沈若雪?
我听人说起过这个名字。
“你……你好。 ”她喘匀了气,站直身体 ,看着我 。
她的眼睛很亮,像含着一汪清泉。
“我……我是李天明。”我有点不自然地回答 。
在这个厂里,除了马卫国 ,还没人这么客气地跟我说过话。尤其还是个这么漂亮的女人。
“我知道 。”她点头,“三分厂的李天明,全厂技术最好的车工。”
我更惊讶了。
她怎么会知道我?
还知道得这么清楚?
“厂长……您找我有事? ”我试探着问。
“对 。”她看着我 ,眼神很认真,“你刚才,是不是跟你们主管马卫国吵架了?”
我心里一沉。
果然。
马卫国那孙子 ,肯定第一时间就去告状了 。
这是要在大门口把我拦下来,当众给我个处分,杀鸡儆猴?
好啊。
反正老子也不想干了。
我梗着脖子 ,说:“是 。我跟他吵了。他撕了我的假条,不准我去相亲。我不服 。 ”
“所以你就直接走了?”
“对。”
“他说要开除你? ”
“对。”
我回答得干脆利落,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架势 。
她看着我,没有生气 ,反而……笑了?
那笑容很浅,像水波一样在嘴角荡开。
“他没那个权力开除你。 ”她说。
我愣了 。
什么意思?
“一个车间主管,没有权力开除一个高级技工。这不符合程序。”她解释道 ,语气很平静,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
“而且,”她顿了顿 ,看着我的眼睛,“宏远厂需要你,我需要你。 ”
我彻底懵了。
这是什么情况?
演的是哪一出?
厂长亲自下场挽留一个顶撞上司的刺头员工?
我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
“你做的那个传动轴 ,我看过了。”她继续说,仿佛没看到我脸上的错愕,“精度很高 ,表面光洁度堪比镜面。整个厂,只有你能做到 。”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那里什么都没有。
那个完美的工件,还放在车间的工具箱上。
她怎么会看到?
难道她刚才去车间了?
“我……我……”我有点结巴了 ,不知道该说什么 。
“马卫国那样的人,心胸狭隘,嫉贤妒能 ,不配当一个主管。 ”她的声音冷了下来,“这件事,我会处理。”
处理?
怎么处理?
我脑子里一团浆糊。
“至于你的假……”她看着我 ,脸上突然又泛起了一丝红晕,眼神也有些躲闪,“那个相亲 ,很重要吗? ”
“啊?”我没跟上她的节奏,“我妈逼的……说对方条件挺好,让我必须去看看 。”
“哦…… ”她应了一声 ,低下了头,好像在想什么心事。
气氛突然变得有点尴尬。
知了还在叫 。
阳光火辣辣地烤着水泥地。
我看着她,她看着自己的鞋尖。
那双白色的高跟鞋上,沾了一点灰尘 。
“那个……”我忍不住开口 ,“厂长,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相亲……快迟到了。”
不管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今天这亲,是相定了 。
大不了明天真的滚蛋。
“别去! ”
她突然抬头,脱口而出。
声音不大 ,但很坚决 。
我再次愣住。
“为什么?”
“那……那个人不适合你!”她有点急切地说。
我差点笑出声。
“厂长,您认识我今天相亲的对象? ”
“不……不认识 。”她摇摇头,然后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直视着我的眼睛,“但是,我觉得我比她更适合你。”
轰——
我感觉我的大脑像被一道闪电劈中了。
一片空白 。
我听到了什么?
我是不是幻听了?
新来的美女厂长 ,在工厂大门口,跟我说,她比我那素未谋面的相亲对象,更适合我?
这是什么新型的整人游戏吗?
还是马卫国找人来演戏 ,想让我出更大的丑?
我一脸警惕地看着她。
“厂长,您别开玩笑了。这一点都不好笑 。”
“我没开玩笑。 ”她的表情无比认真,甚至带着一丝……紧张?
她深吸一口气 ,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动作。
她转身,拉开她那辆奥迪的车门,从副驾驶的包里 ,拿出了一个红色的小本本 。
然后,她快步走到我面前,把那个小本本 ,塞进了我的手里。
“我的户口本。”
她红着脸,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一颗炸雷 ,在我耳边炸开 。
“李天明,别去相亲了。”
“我们去领证吧。 ”
我手里捏着那个带着体温的红色小本本,站在厂门口的梧桐树下,感觉整个世界都他妈的不真实了。
风吹过 ,树叶沙沙作响 。
知了好像也停了。
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户口本 。
真的是户口本。
翻开第一页。
户主:沈若雪 。
性别:女。
民族:汉。
出生日期:XXXX年XX月XX日 。
我飞快地算了一下,她比我小一岁。
籍贯:江苏南京。
文化程度:硕士研究生 。
婚姻状况:未婚。
我把户口本合上 ,感觉像拿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烫手。
非常烫手 。
我抬起头,看着眼前的沈若雪。
她的脸还是很红,像熟透的苹果。
但她的眼神 ,却异常坚定 。
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
我活了二十七年,见过各种各样的人,经历过各种各样的事。
被机器伤过手 ,被师傅骂过,被马卫国穿过小鞋,也被我妈拿着鸡毛掸子追过三条街 。
但我从没想过 ,有一天,会有一个开着奥迪A6、名牌大学毕业、漂亮得像电影明星一样的女厂长,在工厂大门口,把户口本塞给我 ,说要跟我去领证。
这比我把车床精度干到0.001毫米还离谱。
“为……为什么?”
我终于从喉咙里挤出这三个字 。
我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
“我说过。”她看着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宏远厂需要你 ,我需要你 。 ”
“需要我……就要跟我结婚?”这逻辑我还是理解不了。
“留住一个核心人才的最好方法,是什么?”她反问我。
我摇摇头。
“给他股份?给他高薪?给他升职? ”
“这些都可以 。”她说,“但都不是最牢固的。”
“最牢固的 ,是让他成为企业的一部分,让他和企业的命运紧紧捆绑在一起。 ”
“让他成为……自己人 。”
她顿了顿,补充道:“成为我的家人。”
我听明白了。
但我更糊涂了 。
“就因为……我的技术?”
“不全是。 ”她摇摇头 ,“我来厂里快半年了。我一直在观察 。我看了你所有的生产记录,所有的质检报告。我还找退休的刘师傅聊过。”
刘师傅?
我的心猛地一跳 。
刘师傅是我进厂时的师父,也是厂里上一代的技术权威。他去年才退的休。
“刘师傅说 ,你是他带过的徒弟里,最有天赋,也是最有“匠心”的一个。 ”
“匠心”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 ,有点奇特,但又很真诚 。
“他说,你这孩子 ,脾气又臭又硬,但心是正的,手是稳的。只要给你一个平台 ,你能捅破天。”
我的眼眶有点发热 。
已经很久,没人这么评价我了。
自从刘师傅退休,马卫国上台 ,我在车间听到的,只有“差不多就行了 ” 、“别那么较真”、“领导说啥就是啥”。
“我从我办公室的窗户,能看到你们车间门口 。 ”她指了指办公大楼三楼的那个窗户 ,“我经常看到你,最后一个走,把工具擦得锃亮,把地上的油污扫干净。”
“我也看到过 ,你为了一个报废的零件,跟质检的人吵得脸红脖子粗。不是为了奖金,是为了规矩 。”
“我还看到 ,有一次下暴雨,你冒着雨去盖车间顶上那个漏风的油布。 ”
“还有今天,马卫国那样羞辱你 ,你捏着拳头,最后还是忍住了,没有动手。你只是想为自己争一个理 。”
她一件一件地说着。
我完全不知道 ,我做的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竟然都被她看在眼里。
我一直以为,自己只是这个庞大工厂里 ,一个毫不起眼的、随时可以被替换掉的螺丝钉。
原来,有人在看着我 。
“一个有顶尖技术,有职业操守,有责任心 ,还有底线和血性的人,在现在的宏远厂,比那台德国进口的五轴加工中心还珍贵。”
她的声音里 ,带着一丝感慨,也带着一丝……欣赏?
“所以,我不能让你走。”
“更不能让你被马卫国那种人逼走 。 ”
我沉默了。
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
感动,是有的 。
被人认可 ,尤其是被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厂长认可,那种感觉,很奇妙。
但更多的是荒谬和不解。
“厂长……就算您说得都对 。就算我真是个人才。那也……那也犯不着用上户口本吧?”
这代价也太大了。
婚姻 ,不是儿戏 。
“这是最快,也是最有效的方法。”她的回答,冷静得像在分析一张工程图纸。
“第一,这能立刻解决你的问题。你跟我结了婚 ,你就是厂长家属,马卫国不敢再动你一根汗毛 。 ”
“第二,这能向全厂传达一个信号。一个我 ,沈若雪,重视技术 、重视人才的信号。这比开一百次动员大会都有用 。”
“第三……”她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去 ,脸又红了,“我爸妈也催我……催我结婚。他们觉得我一个女孩子家,管这么大一个厂 ,太辛苦,身边需要有个人照顾。 ”
我看着她 。
阳光下,她的睫毛很长 ,微微颤动着。
我突然明白了。
这或许,不仅仅是一场“人才保卫战” 。
这也是她的“反抗”。
反抗来自家庭的压力,反抗这个工厂里盘根错杂的旧势力,反抗那些认为她一个年轻女人管不好厂的质疑。
她选择了一种最激烈、最出人意料的方式 。
她不是在招揽一个下属。
她是在寻找一个盟友。
一个能跟她并肩作战 ,能帮她稳住这个摇摇欲坠的工厂的盟友。
而我,李天明,因为我的技术 ,我的脾气,我的“匠心 ”,被她选中了 。
这很疯狂。
但逻辑上 ,竟然他妈的能说通。
“可是……我们不了解对方 。没有感情基础。”我提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感情可以慢慢培养 。”她说得很快,好像生怕我拒绝,“了解也是。我们可以先结婚 ,后恋爱。这在以前,不是很正常吗? ”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厂长 。”我苦笑着提醒她。
“我知道。”她点头 ,“所以,我不是在命令你,我是在……请求你 。”
“请求? ”
“对。李天明,我请求你 ,帮我一次。”她的眼神里,褪去了厂长的威严,露出了一丝脆弱和恳求 ,“也帮你一次。”
“这不仅是我们的婚事,这也是我们的战役 。 ”
“我们联手,把这个厂 ,从马卫国那样的人手里,夺回来。让它重新像刘师傅他们在的时候那样,有点人味儿 ,有点心气儿。”
“你,愿意吗?”
她看着我,眼睛里像是燃烧着一团火 。
那团火 ,也点燃了我心里某些早已冷却的东西。
心气儿。
对,就是心气儿 。
我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三个字了?
我有多久,只是在麻木地干活 ,拿钱,受气,日复一日?
我看着手里的户口本 ,又看看她。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子里慢慢成型。
去他妈的相亲 。
去他妈的马卫国。
去他妈的稳定。
老子二十七了,一事无成 ,烂命一条 。
赌一把,又能输到哪里去?
输了,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当个臭打工的。
可万一……万一赌赢了呢?
我的人生 ,会不会从此变得不一样?
我看着沈若雪,看着她那张既紧张又充满期待的脸。
我突然觉得,跟这个女人一起 ,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似乎比去跟一个陌生女人相亲,要有意思得多。
“好 。 ”
我听到自己说。
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我赌了 。”
沈若雪的眼睛瞬间亮了 ,像是夜空中最亮的星。
她笑了。
这一次,笑得很灿烂,很好看 。
“户口本你拿着。”她说 ,“身份证带了吗? ”
“带了。”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裤兜 。
“那走吧。”
“去哪? ”
“民政局。”她拉开车门,坐上驾驶座,“今天周五 ,他们五点半下班 。现在过去,还来得及。”
我捏着她的户口本,又捏了捏自己口袋里的户口本和身份证。
感觉像在做梦。
我坐上奥迪A6的副驾驶 。
真皮座椅 ,很软。
车里有股淡淡的香味,不是香水,是她身上的味道。
车子启动 ,平稳地驶出工厂大门 。
门口的保安,看到厂长的车,远远地就立正敬礼。
他一定想不到,这辆车里 ,坐着一个刚刚被车间主管“开除”的工人,正要去跟厂长领证。
车开得很快 。
沈若雪开车很稳,不像她刚才表现出来的那么紧张。
我们一路无话。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脑子还是一片混乱 。
我是谁?
我在哪?
我要去干什么?
我偷偷看了一眼身边的沈若雪。
她专注地开着车,侧脸的线条很柔和。
从这个角度看,她不像个厂长 ,更像个……女大学生 。
她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转过头看了我一眼。
“紧张? ”她问。
“有点。”我老实回答 。
“我也紧张。”她深吸一口气,“我长这么大 ,没做过这么出格的事。 ”
“我也是 。”我苦笑,“我长这么大,最大胆的事 ,就是今天顶撞了马卫国。”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你以后,可能要做更多大胆的事了 。 ”
“比如?”
“比如,明天怎么去面对马卫国?”
我一愣。
对啊。
明天 。
明天我还要上班。
不对,明天我是厂长老公了 ,还上个屁的班。
我的思绪又开始飘了 。
“你明天,照常去上班。 ”沈若雪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
“还去?”
“当然。”她点点头,“什么都不要说 ,什么都不要做 。就当今天什么都没发生。 ”
“为什么?”
“我想看看,他会怎么做。”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也想看看 ,厂里其他人,会怎么反应 。”
“这是……钓鱼?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算是吧。”她说,“有时候 ,要让脓包自己破掉,而不是用刀去割 。那样伤口才好得快。”
我看着她。
这个女人,不仅有胆量 ,还有脑子 。
马卫国那点段位,在她面前,可能真的不够看。
我突然有点同情那个胖子了。
车子停在民政局门口 。
我们下了车。
进去,取号 ,填表。
整个过程,快得像流水线作业。
工作人员是个大姐,看到我们俩 ,有点惊讶 。
一个穿着白裙子,气质出众。
一个穿着T恤牛仔裤,像个刚下工的。
怎么看 ,都不像一对 。
“你们……想好了? ”大姐例行公事地问。
“想好了。”沈若雪回答得斩钉截铁 。
“想好了。”我跟着说,声音有点虚。
拍照 。
我笑得比哭还难看。
沈若雪倒是很自然,微微靠向我 ,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咔嚓 ”一声 。
我们的合影,被定格在那张小小的照片上。
然后,盖章。
当那两个红色的、崭新的结婚证递到我们手里时 ,我才终于有了一点真实感。
我,李天明,结婚了 。
老婆是我的厂长。
这事,比小说还小说。
从民政局出来 ,天已经快黑了 。
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
“我送你回去?”沈若雪问。
“不……不用了 。”我摇摇头,“我自己坐公交就行。 ”
我还没想好,怎么面对这个新出炉的老婆。
“也行 。”她没有勉强 ,“这个你拿着。”
她递给我一把钥匙。
“这是? ”
“我在厂里分的公寓的钥匙 。就在厂区专家楼。三栋601。”她说,“我平时都住那。今晚……你过来吗?”
她的脸又红了 。
我拿着钥匙,感觉比刚才的户口本还烫手。
“我……我先回家一趟。”我含糊地说 ,“跟我妈说一声 。 ”
“好。”她点点头,“那我等你。”
她上了车,发动 ,车窗降下来 。
“李天明。 ”她叫我。
“嗯?”
“从今天起,我们是盟友了 。”
“嗯。 ”
“也是……夫妻了。”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
“嗯。”
她冲我笑了笑 ,开车走了。
我站在马路边,手里攥着一把钥匙和一个红本本,看着那辆黑色的奥迪消失在车流中。
晚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 。
我这才发现 ,我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我坐上回家的公交车。
车上人不多 。
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看着窗外闪烁的霓虹,我的脑子开始飞速运转。
第一件事 ,怎么跟我妈说?
说我今天不仅没去相亲,还顺便跟我们厂长领了个证?
她不信是小事,把我当精神病送去医院就麻烦了 。
第二件事 ,明天怎么面对马令国?
按照沈若雪的说法,我要装作无事发生。
这对我来说,是个巨大的考验。
以马卫国那睚眦必报的性格 ,他今天吃了这么大一个瘪,明天绝对会变本加厉地找我麻烦 。
我能忍住吗?
第三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我和沈若雪。
我们现在是合法夫妻了 。
这意味着什么?
我真的要搬去她的公寓吗?
然后呢?
像正常夫妻一样生活?
我甩了甩头 ,不敢再想下去。
车到站了。
我家住在一个老旧的小区,楼是八十年代建的。
我走在昏暗的楼道里,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 。
掏出钥匙,打开门。
一股饭菜的香味扑面而来。
我妈正系着围裙 ,在厨房里忙活 。
“回来了? ”她头也没回地问,“怎么样啊?那姑娘?”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人长得俊不俊?什么工作的?对你感觉怎么样?留电话了没?”
一连串的问题 ,像机关枪一样扫过来。
我把结婚证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在了餐桌上 。
“妈。 ”
“干啥?神神秘秘的。”她端着一盘菜从厨房出来,看到桌上的红本本 ,愣了一下 。
“这是什么?”她放下菜,拿起结婚证。
她的手有点抖。
她翻开 。
看到了我的照片,和旁边那个陌生又漂亮的女孩。
看到了“沈若雪”三个字。
看到了“已婚 ”两个大字。
她抬起头 ,看着我 。
眼神里,是震惊,是不解 ,是茫然。
足足过了半分钟。
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
“这……这是哪来的?”
“民政局。”
“这姑娘……是谁? ”
“我们厂长。”
“……”
我妈没说话 。
她默默地把结婚证合上,放回桌上。
然后,她转身回了厨房。
我以为一场狂风暴雨即将到来 。
结果,她从厨房里 ,拿出了那根用了好几年的鸡毛掸子。
“李天明! ”她怒吼一声,“你给我说清楚!你是不是被人骗了!是不是进了什么传销组织!把人家姑娘的户口本偷出来,伪造了个结婚证?!”
我:“……”
我妈的脑回路 ,永远这么清奇。
我花了整整一个小时 。
费尽了口舌,连说带比划,差点就要对天发誓。
终于 ,让我妈勉强相信了这件事的真实性。
她坐在沙发上,拿着那个红本本,翻来覆去地看。
嘴里不停地念叨:“厂长……真的是厂长……我儿子娶了个厂长…… ”
然后 ,她突然一拍大腿 。
“坏了!”
“怎么了?”我吓了一跳。
“彩礼! ”她一脸惊恐,“我们家什么都没给人家!这不合规矩啊!人家会不会觉得我们家瞧不起她?”
我哭笑不得。
“妈,都什么年代了 。而且 ,是她……是她主动的。”
“那更不行了!”我妈站了起来,在客厅里踱步,“人家姑娘家主动,说明人家有诚意!我们男方更不能失了礼数!不行 ,我得把那几张老存单取出来!还有你外婆留给我的那个金镯子…… ”
看着我妈在那张罗,我心里一阵发酸。
我知道,她不是贪图对方的身份地位 。
她只是怕我受委屈 ,怕我被人看轻。
“妈,这些事,以后再说。”我拉住她 ,“我今晚……可能不回来了 。”
“不回来?去哪? ”
“去……去她那。”我含糊地说,脸有点红。
我妈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个“我懂”的表情 。
“去吧去吧。 ”她把我往外推 ,“快去!刚结婚,别让人家姑娘独守空房。记得,对人家好点!别耍你那臭脾气!”
我被我妈推出了家门。
站在楼下 ,晚风吹过,我清醒了不少 。
我看着手里的钥匙。
三栋601。
去,还是不去?
这是一个问题 。
犹豫了大概十分钟。
我还是迈开了脚步。
不管怎么样,戏已经开场了 ,我这个男主角,总不能第一幕就怯场 。
专家楼离我们家不远,走路二十分钟就到。
这是厂里以前给引进的苏联专家盖的 ,后来分给了总工程师 、高级顾问之类的人住。
环境比我家那个老破小好太多了 。
我找到三栋,上了六楼。
站在601门口,我深吸一口气。
然后 ,把钥匙插进了锁孔 。
“咔哒。”
门开了。
屋里亮着灯。
一个很温馨的客厅 。
布艺沙发,原木茶几,墙上挂着几幅看不懂的画。
空气中 ,有股淡淡的沐浴露香味。
沈若雪穿着一身粉色的卡通睡衣,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
电视里放的是《熊出没》。
她看得津津有味。
听到开门声 ,她回过头 。
看到我,她愣了一下,然后迅速关掉电视,站了起来。
脸颊 ,又红了。
“你……你来了 。 ”
“嗯。”
气氛,瞬间尴尬到了极点。
我们俩,像两个第一次见面的网友 。
不 ,比网友还尴尬。
网友见面,最多吃个饭。
我们见面,直接跳到了同居。
“你……吃饭了吗?”她打破了沉默 。
“没。 ”我这才想起来 ,我晚饭还没吃。
“我……我给你下碗面?”
“好 。”
她转身进了厨房。
我站在客厅,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我打量着这个房子 。
两室一厅,装修得很简约 ,但很干净。
阳台上还养了几盆花。
这才是人住的地方 。
比我那个狗窝强多了。
很快,她端着一碗面出来了。
热气腾腾的 。
荷包蛋,青菜 ,还有几片火腿。
“快吃吧。”她把筷子递给我。
我坐在餐桌前,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
是真的饿了。
她就坐在我对面,托着下巴,看着我吃。
不说话 。
我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
“你也吃点? ”我含糊不清地问。
“我吃过了 。”她摇摇头 ,“好吃吗?”
“好吃。 ”我点头。
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面 。
吃完面,我主动把碗洗了。
等我从厨房出来 ,她指了-指旁边的一个房间。
“那是客房 。我给你准备了新的洗漱用品和睡衣。”
“哦……好。”
我走进客房。
床上的被褥是新换的,带着阳光的味道 。
桌上放着一套未拆封的男士睡衣和洗漱用品。
很贴心。
我冲了个澡,换上睡衣 。
躺在陌生的床上 ,闻着陌生的气息,我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隔壁房间,就是我的合法妻子。
这感觉 ,太魔幻了 。
我能听到隔壁传来轻微的翻身声。
看来,她也睡不着。
就这样,我们在各自的房间里 ,睁着眼睛,熬到了天亮 。
第二天,我被闹钟吵醒。
六点半。
我上班的时间 。
我起来,洗漱。
走出房间 ,看到沈若雪已经起来了。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职业套装,正在厨房里做早餐。
“起来了? ”她看到我,笑了笑 ,“早餐马上好 。”
餐桌上,是三明治和热牛奶。
我们沉默地吃着早餐。
“今天……你打算怎么办?”我忍不住问 。
“我说了,照常上班。 ”她喝了口牛奶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要是真动手呢?”
“你觉得,他敢吗? ”她反问我 ,眼神里闪过一丝锋芒 。
我没说话。
吃完早餐,我们一起下楼。
一前一后,隔着三五米的距离 。
像两个不认识的同事。
走进厂区 ,气氛明显不对。
路上遇到的工友,看到我,都露出一种复杂又同情的眼神 。
还有人对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看 ,就是他。”
“李天明?他今天还敢来?”
“胆子真大啊。昨天把马胖子气成那样 。”
“等着瞧吧,今天肯定没他好果子吃。 ”
我目不斜视,径直走向车间。
沈若雪走在我身后 ,进了办公大楼 。
我一进车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一下集中到了我身上。
老张第一时间冲了过来,拉着我到角落。
“天明!你疯了啊!怎么还来?”他急得直跺脚 ,“我跟你说,马胖子今天一早就放话了,说要让你在全厂面前做检讨 ,然后卷铺盖滚蛋! ”
“是吗?”我笑了笑 。
“你还笑得出来!”老张都快哭了,“我托人去人事科问了,你的开除报告 ,马胖子已经递上去了!现在就等分厂厂长签字了! ”
“哦。”我应了一声,走向我的工位。
换上工作服,打开工具箱 。
一切都和昨天一样。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车间里的人,都用一种看死人的眼光看着我 。
大概八点半。
马卫国来了。
他挺着肚子 ,背着手,后面跟着他那几个狗腿子,浩浩荡荡地走进车间。
他一眼就看到了我 。
他的脸上 ,先是惊讶,随即变成了狰狞的冷笑。
“哟,李天明?”他阴阳怪气地开口 ,“你还敢来上班啊?脸皮够厚的啊。 ”
整个车间,瞬间鸦雀无声 。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看着我们。
一场好戏 ,即将上演。
我没理他,拿起一块砂纸,继续打磨手里的零件 。
“我跟你说话呢!你聋了?”马卫国见我无视他 ,顿时火了。
他几步冲到我面前,一把夺过我手里的零件,狠狠摔在地上。
“哐当——”
那是我昨天加班加点做出来的传动轴 。
上面,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划痕。
我的眼睛 ,瞬间红了。
我可以忍受他对我的人身攻击,但我不能忍受他糟蹋我的劳动成果 。
那不仅仅是一个零件。
那是我的心血,是我的尊严。
我慢慢地站起身 ,死死地盯着他。
“马卫国 。 ”我的声音,冷得像冰,“你把它 ,给我捡起来。”
“捡起来?哈哈哈哈!”马卫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李天明,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你算个什么东西 ,敢命令我?”
“你已经被开除了!现在,立刻,马上 ,给我滚出这个车间! ”
他指着我的鼻子,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了。
我没动 。
我只是看着他。
“我说,把它捡起来。”
我重复了一遍 。
“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马卫国彻底被激怒了。
他挥起他那肥硕的拳头,就朝我的脸砸了过来。
周围传来一阵惊呼 。
我没躲。
就在他的拳头快要碰到我的时候。
一个清冷 ,但充满威严的声音,在车间门口响起 。
“住手! ”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
马卫国的拳头,也停在了半空中。
沈若雪站在门口。
她身后 ,跟着分厂厂长,人事科科长,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穿着西装的人 。
她的脸色 ,冷若冰霜。
“马主管,你在干什么?”
马卫国看到沈若雪,先是一愣 ,然后立刻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脸。
“沈厂长!您怎么来了?”他赶紧收回拳头,跑到沈若雪面前,点头哈腰 ,“没什么没什么,就是……就是教育一下不听话的员工 。 ”
“教育?”沈若雪的目光越过他,落在我身上,然后又看到了地上的那个零件。
她的眼神 ,瞬间冷了下来。
“上班时间,聚众斗殴,还损坏重要生产零件 。马主管 ,这就是你的‘教育’方式?”
“不不不,厂长,您听我解释! ”马卫国慌了 ,“是这个李天明,他昨天无故旷工,顶撞上级 ,我今天按照厂规,要开除他!他不服,还想动手打人!”
他倒打一耙的本事 ,真是炉火纯青。
“开除他?”沈若雪冷笑一声,“马主管,我问你,按照我们厂的规定 ,开除一个高级技工,需要走什么程序? ”
“呃……需要……需要车间上报,分厂批准 ,人事科备案……”马卫国支支吾吾地说。
“那请问,这些程序,你都走了吗?”
“我……我的报告已经打上去了……”
“是吗? ”沈若雪转向身后的人事科科长 ,“王科长,你收到马主管关于开除李天明的报告了吗?”
王科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地中海男人,他推了推眼镜 ,摇了摇头 。
“没有。人事科没有收到任何相关文件。”
马卫国的脸,“唰 ”地一下白了 。
他没想到,沈若雪会来这么一出。
“那……可能……可能还在分厂厂长那里……”他还在狡辩。
“吴厂长。”沈若雪又看向分厂厂长 。
分厂厂长是个老好人 ,平时谁也不得罪。
他擦了擦汗,说:“我……我昨天是收到了马主管的一个报告,但我还没看…… ”
“也就是说,开除程序 ,根本没有走完。李天明,现在依然是宏远厂的正式员工 。”沈若雪做出了结论。
“一个车间主管,在没有任何合法手续的情况下 ,不仅要强行驱逐一名员工,还要对他动用暴力。”
“马卫国, ”她盯着他 ,一字一顿地说,“是谁给你的权力?”
马卫国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
他脸上的汗 ,像瀑布一样往下流。
“我……我……厂长,我错了!我是一时糊涂啊!”
“糊涂? ”沈若雪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温度 ,“我看你不是糊涂,你是嚣张跋扈惯了!”
“你身为车间主管,不思进取,拉帮结派 ,打压技术骨干,克扣员工奖金!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厂里那台德玛吉车床的导轨,精度早就磨损了。我批了三万块钱的维修基金 ,让你去请德国技师来修复 。钱呢?你告诉我,钱花到哪里去了?”
“还有上个月,A客户那批高精度阀门 ,为什么会出批量次品?导致公司损失了二十万!你给我的报告里说是操作工失误。但我查了监控,是你自己,为了赶工期 ,违规操作,把公差范围给放宽了! ”
沈若雪每说一句,马卫国的脸色就白一分。
到最后 ,他已经面无人色,瘫软在地上 。
车间里,所有人都惊呆了。
他们没想到,这个平时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女厂长 ,竟然掌握了这么多马卫国的黑料。
而且,爆发出来的时候,如此雷霆万钧。
我看着她 。
看着这个站在人群中 ,独自一人对抗着整个旧势力的女人。
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叫做“心疼”的感觉。
她要承受多大的压力,才能把这些事情 ,一件一件地查清楚?
她要有多大的勇气,才敢在今天,当着所有人的面 ,把这一切都掀开?
“马卫国 。”沈若雪的声音,像最终的审判,“从现在开始 ,你被停职了。纪委和审计科会介入调查。如果查证属实,你将面临的,不仅仅是开除 。 ”
马卫国瘫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那几个狗腿子 ,早就吓得躲到了角落里,瑟瑟发抖。
沈若雪处理完马卫国,目光扫过整个车间 。
所有接触到她目光的人 ,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李天明 。”
“到。”我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
“你,跟我来办公室一趟。 ”
说完 ,她转身就走 。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坚定,有力。
我跟着她 ,在全车间工友们无比复杂的目光中,走出了车间。
我感觉,天 ,好像亮了 。
到了厂长办公室。
她让我坐下,亲自给我倒了一杯水。
“谢谢 。”
“吓到了?”她问。
“有点。 ”我点头,“没想到,您准备得这么充分 。”
“不充分 ,怎么打仗?”她笑了笑,但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这些东西 ,我查了三个月。 ”
“马卫国只是个开始。这个厂里,像他这样的蛀虫,还有很多 。”
我看着她 ,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她。
“对不起。”我说。
“对不起什么?”
“昨天……我不该那么冲动 。给您添麻烦了。 ”
“不。”她摇摇头,“你不是麻烦 。你是我的……契机。”
“如果不是你这件事,我还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 ,来掀开这个盖子。 ”
“所以,我该谢谢你 。”
她看着我,眼神很真诚。
“接下来 ,你有什么打算?”她问。
“我? ”
“马卫国倒了,车间主管的位置空出来了 。”她说,“我想让你来当。”
我愣住了。
让我当主管?
“我不行 。 ”我下意识地摇头,“我就会干活 ,我不会管人。”
“不会可以学。”她说,“我相信你。 ”
“为什么?”
“因为你懂技术,你爱这个厂 ,你心里有杆秤 。”她看着我的眼睛,“这就够了。”
“一个好的管理者,不一定要八面玲玲。但一定要 ,公正,专业,有担当 。 ”
“李天明 ,你都有。”
我沉默了。
当主管,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
我一直以为,我这辈子 ,就是个车工的命。
“你先当着代理主管,干三个月。要是干得好,就转正 。干不好,你还回去当你的技术大拿。怎么样?”她给了我一个台阶。
我看着她充满信任的眼神 。
心里那股被压抑了很久的火 ,又一次被点燃了。
凭什么我不行?
凭什么我就只能一辈子跟油污打交道?
马卫国那样的草包都能当主管,我为什么不能?
“好! ”我一拍大腿,“我干!”
她笑了。
“我就知道你会答应。”
“不过 ,我有两个条件 。 ”我说。
“说。”
“第一,车间的管理,我说了算 。人事 ,财务,生产,你不能插手。”
“可以。 ”她点头 ,“只要不违法乱纪,不违反厂规,我给你最大的自主权 。”
“第二 ,”我看着她,“下班以后,我说了算。 ”
她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
脸 ,“唰”地一下,又红了 。
“你……你想干嘛?”她有点结巴地问。
我看着她,咧嘴一笑。
“我想……培养一下感情 。”
那天之后 ,我在厂里的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一个差点被开除的刺头,变成了代理车间主管。
一开始 ,很多人不服。
尤其是马卫国以前的那几个狗腿子,阳奉阴违,处处给我使绊子 。
我没跟他们废话。
第一天 ,我召集全车间开会。
我没讲什么大道理 。
我只是把那台德玛吉车床的导轨,当着所有人的面,重新研磨了一遍。
用最原始 ,最笨拙,但也最考验技术的方法。
我花了整整八个小时,没喝一口水,没上一次厕所 。
当我用水平仪测出那近乎完美的平直度时 ,整个车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镇住了。
包括那几个刺头 。
他们可以不服我的管理,但他们不能不服我的技术。
在工厂里 ,技术,就是硬通货。
从那天起,再没人敢跟我炸刺 。
我重新制定了车间的奖惩制度。
能者多劳 ,多劳多得。
谁的技术好,谁干的活儿漂亮,谁的奖金就高。
溜须拍马 ,磨洋工,混日子,一分钱也别想多拿 。
我还把刘师傅请了回来 ,当我们的技术顾问。
车间的风气,一天比一天好。
以前那种死气沉沉,混吃等死的气氛,慢慢消失了 。
大家开始钻研技术 ,开始为了一个零件的精度,争得面红耳赤。
我看到了久违的“心气儿 ”。
而我和沈若雪,也进入了一种奇妙的“合作”关系 。
在厂里 ,我们是上下级。
她叫我“李主管”,我叫她“沈厂长 ”。
我们开会,讨论工作 ,偶尔也会因为某个方案争吵 。
她很强势,但也很讲道理。
只要我能说服她,她就会支持我。
回到家 ,我们是……室友?
不,是夫妻 。
虽然我们还是分房睡。
但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 ,一起讨论厂里的事。
我会给她讲车间的趣闻。
她会给我分析公司的财报 。
我们之间的共同语言,竟然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
我发现,她脱下职业装,换上卡通睡衣的时候 ,其实一点也不像个厂长。
她会因为看到一个搞笑的段子而笑得前仰后合 。
她会因为吃不到想吃的冰淇淋而撅起嘴。
她也会在遇到难题的时候,皱着眉头,一个人在阳台上发呆。
她不是神 ,她也是个普通的,会累,会烦 ,会需要人陪的女孩 。
而我,也在慢慢地改变。
我不再像以前那么愤世嫉俗,看什么都不顺眼。
我开始学着去沟通 ,去管理,去承担责任 。
我发现,当我站的位置不一样了 ,看到的风景,也完全不同。
原来,管理一个车间,真的不只是把活干好那么简单。
我们的关系 ,就在这种白天当同事,晚上当夫妻的奇特模式中,慢慢地发酵 。
有一天晚上 ,我们照例在讨论工作。
为了一个新项目的技术方案,我们吵了起来。
我觉得她的方案太保守,太理想化 ,不符合车间的实际情况。
她觉得我的想法太大胆,风险太高,可能会影响交货期 。
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后 ,不欢而散。
我回了我的房间,她也回了她的 。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心里有点后悔。
刚才话说得是不是太重了?
她一个女孩子 ,扛着这么大一个厂子,已经很不容易了 。
我作为她的……丈夫,是不是应该多体谅她一点?
我正胡思乱想着,房门被敲响了。
“咚咚。”
“进来 。”
门开了 ,沈若雪穿着睡衣,站在门口。
她手里,拿着一罐冰啤酒。
“还没睡? ”她走进来 ,把啤酒递给我 。
“睡不着。”
“为刚才的事生气?”
“没有。 ”我摇摇头,“就是觉得……我刚才态度不太好。”
她在我床边坐下,拉开啤酒拉环 ,喝了一口 。
“工作上的事,有分歧很正常。”她说,“我没有生气。我只是……有点累 。 ”
她靠在床头 ,看着窗外的月光。
“你知道吗,李天明。有时候,我真想什么都不管了 。”
“把这个烂摊子扔掉 ,回南京,去做个普通的小白领。每天朝九晚五,不用操心几百号人的吃喝拉撒,不用跟那些老油条斗智斗勇。”
她的声音里 ,带着深深的疲惫 。
我看着她,心里一抽。
我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 。
她愣了一下 ,没有抽回去。
“别怕。”我说,“有我呢。 ”
这三个字,我说得很轻 ,但很认真 。
她转过头,看着我。
月光下,她的眼睛里 ,好像有水光在闪动。
“李天明 。”她轻声说,“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了?”
我的心跳,瞬间加速。
我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 ,看着她微微泛红的嘴唇。
我没有回答 。
我俯下身,吻了上去。
她的嘴唇,和我想象中一样,很软 ,很甜,带着一丝啤酒的微苦。
她一开始有些僵硬,但很快 ,就回应了我 。
这个吻,很长,很深。
仿佛要把我们这段时间所有的压抑、试探 、和悸动 ,都融化在里面。
一吻结束,我们都有些气喘 。
她靠在我的怀里,脸埋在我的胸口。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她闷闷地说。
“重要吗?”我抚摸着她的头发 。
“重要。”
我笑了。
“好吧 。 ”我清了清嗓子 ,“我,李天明,好像 ,可能,大概,是有点喜欢你,沈若雪厂长。”
她在我胸口捶了一下。
“什么叫好像可能大概?”
“那就是 ,非常喜欢 。 ”
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我也是。”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客房 。
第二天早上 ,我们是被同一个闹钟吵醒的。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
我看着身边还在熟睡的她,感觉像拥有了全世界 。
去车间的路上,我哼着歌。
老张看到我 ,一脸见鬼的表情。
“主管,你捡到钱了?这么高兴?”
“比捡到钱还高兴。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
那天,全厂的人都发现 ,李主管和沈厂长,好像有点不对劲。
开会的时候,李主管会下意识地给沈厂长递水。
沈厂长在批评别的部门领导时 ,唯独对李主管,和颜悦色 。
中午在食堂吃饭,他们竟然坐在一张桌子上。
流言蜚语,开始在厂里蔓延。
有人说 ,李天明是沈厂长远房亲戚 。
有人说,李天明给沈厂长灌了迷魂汤。
更离谱的,说我是沈厂长秘密培养的情人。
对于这些流言 ,我们俩,谁也没有去解释 。
清者自清。
而且,我们忙得没时间去理会这些。
在我们的联手之下 ,工厂的改革,大刀阔斧地进行着 。
我们淘汰了落后的生产线,引进了新的设备。
我们优化了管理流程 ,砍掉了很多不必要的部门和岗位。
我们还成立了技术研发中心,由我亲自带队,攻克了好几个行业内的技术难题。
宏远厂 ,这个曾经半死不活的老国企,开始焕发出新的生机 。
订单越来越多,利润越来越高。
工人们的工资,也翻了好几番。
当然 ,这个过程,也充满了阻力 。
那些被触动了利益的旧势力,明里暗里 ,给我们使了无数的绊子。
但我们都扛过来了。
因为我知道,我的背后,站着她 。
她也知道 ,她的身边,有我。
一年后。
在宏远厂的年度表彰大会上 。
沈若雪作为厂长,上台做总结发言。
她穿着一身红色的礼服 ,光彩照人。
她讲了这一年厂里的变化,感谢了所有员工的努力 。
在发言的最后,她说:
“在这里 ,我还要特别感谢一个人。”
“他是我工作上的最佳搭档,也是我生活里的……爱人。”
她说着,目光投向了台下的我。
全场,一片哗然 。
然后 ,是雷鸣般的掌声。
她笑着,向我伸出手。
我走上台,握住她的手 。
她从口袋里 ,拿出了一个东西。
是那个,一年前,我们领的结婚证。
她把它举起来 ,向所有人展示 。
“我向大家正式介绍一下。”
“这位,是我的丈夫,李天明。 ”
聚光灯下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
我们相视一笑。
我知道,我们的故事 ,才刚刚开始。
而这个故事的开头,有点荒唐,有点疯狂 。
但结局,会很美。
因为 ,我是她的技术骨干,她是我的人生主管。
我们,天生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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