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味 ,汗味,还有一股子廉价香精混杂着霉味的潮气 。
这就是“环球录像厅”的味道。
1991年的夏天,好像永远不会结束。
我缩在角落的沙发里 ,那人造革的皮面破了几个洞,露出里面发黄的海绵,像一张张怪笑的嘴 。
屁股底下黏糊糊的 ,我懒得换地方。
屏幕上,周润发穿着风衣,叼着牙签,用一张百元美钞点了根烟。
火光一闪 ,照亮了他玩世不恭的脸 。
也照亮了我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五块钱。
那是今天全部的家当。
两块钱看一场录像,通宵。一块钱买了包“阿诗玛 ”,还剩两块 ,准备明天早上吃碗素面 。
高考的成绩像块铅,坠在我心里。我没跟家里说,我落榜了。
每天就这么耗着 ,在录像厅里,在台球案子边,在街心花园的长椅上 ,假装自己还有明天 。
“英雄本色”我已经看了不下十遍,每一句台词我都能背下来。
但我还是喜欢看。
看着小马哥,就好像自己也成了他 ,快意恩仇,而不是一个连未来都看不清的废物 。
就在我把烟叼进嘴里,摸索着火柴的时候,旁边那个空了许久的座位 ,轻轻陷了下去。
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飘了过来。
不是录像厅里那些姑娘身上劣质的香水味,是一种……很干净的,像肥皂 ,又像是洗干净的白衬衫在太阳下晒过的味道 。
我没转头,眼睛还盯着屏幕。
但余光里,能看到一截白皙的手腕 ,搭在沙发扶手上。手指很长,很干净,没有涂指甲油 。
是个女人。
来录像厅的女人不少 ,但大多是跟男朋友一起来的,腻歪在双人卡座里,发出些让人心烦意乱的声响。
一个人来的 ,很少。
还是个闻起来这么干净的女人 。
她坐得很直,不像我,恨不得整个人都瘫进沙发里。
她好像也在看电影,看得很专注。
一盘带子放完了 ,老板老马打着哈欠过来换 。
录像厅里短暂地亮了一下灯,昏黄的光线下,我下意识地瞥了她一眼。
然后我就愣住了。
她大概二十七八岁的样子 ,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不是时下流行的那种紧身款,有点松 ,却更显出腰是腰,身段是身段 。
头发在脑后松松地挽着,有几缕碎发垂在耳边。
她的脸很素净 ,没怎么化妆,但眉眼很耐看,特别是那双眼睛 ,很亮,但又蒙着一层说不出的东西。
像雾,也像愁 。
她察觉到我的目光,也转过头来看我。
四目相对。
我的脸“腾”一下就热了 。
赶紧把头转回去 ,心脏擂鼓一样地跳。
我听见她那边传来一声很轻的笑,像羽毛扫过心尖。
灯灭了,新的带子开始放 ,是“喋血双雄 ”。
又是周润发 。
我松了口气,重新把烟叼上,划着了火柴。
烟雾缭绕起来 ,稍微掩盖了我的窘迫。
我抽得很猛,想用尼古丁压下那点莫名的心慌 。
“弟弟。”
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很轻 ,很柔。
我差点被烟呛到,猛地咳嗽起来 。
“你没事吧?”她靠过来一点,那股干净的味道更浓了。
我摆摆手 ,咳得脸都红了。
好不容易顺过气,我才哑着嗓子说:“没事,没事 。 ”
她没再说话。
录像厅里只有枪声和配乐在响。
我的烟抽到了头,烫了手 ,我才惊觉地扔掉 。
心里乱糟糟的。
她为什么叫我“弟弟”?她怎么知道我比她小?
也是,我这副样子,T恤衫 ,牛仔裤,头发乱糟糟,一脸的青春痘 ,顶多二十。
可她……她看起来那么……那么好。
好得不像会来这种地方的人 。
我的手心里全是汗。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十分钟,也可能是一个世纪。
她又靠了过来 ,这次离得很近,我甚至能感觉到她呼吸的热气拂过我的耳朵 。
她用几乎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问:
“弟弟 ,这个好看吗?”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她问的是电影。
我知道她问的是电影 。
但我却控制不住地想到了别的地方。
我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
“……好看 。”
“是吗? ”她轻声说,“我也觉得他演得好。”
她说的“他”,自然是周润发。
“讲义气 。 ”我憋了半天 ,又补充了两个字。
“是啊,讲义气。”她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一点悠悠的叹息 ,“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讲义气的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
我一个刚从学校门里混出来的小屁孩,跟她谈论“这世上 ”?
我连自己明天在哪都不知道。
沉默。
枪声还在继续 。
我能感觉到她的视线 ,没有离开屏幕,但她的全部注意力,好像都在我身上。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让我坐立不安 ,又有一种隐秘的……兴奋 。
“你经常来?”她又问。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
“天天来? ”
“……差不多。”
承认自己是个无所事事的混子,有点丢人。
尤其是在她面前 。
“看这个,能看饱饭吗?”她的语气里没有嘲笑 ,只是一种纯粹的好奇。
我被问住了。
是啊,看这个,能看饱饭吗?
当然不能。
它只会让我更饿,饿得心里发慌 。
“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 ,“先过了今天再说。”
她又沉默了 。
这一次,沉默了很久。
直到那盘带子放完,老马又来换带子 ,灯光再次亮起。
我以为她会走 。
但她没有。
她从自己那个小小的手包里,拿出了一包话梅。
是“佳宝”牌的,那时候挺时髦的零食 。
她捏了一颗 ,递到我面前。
“吃吗?”
我看着她白皙修长的手指,和那颗沾着糖霜的话梅,鬼使神差地 ,我摇了摇头。
“我不爱吃甜的 。 ”
我说谎了。
其实我小时候很爱吃,只是很久没吃过了。
她好像看穿了我,收回手 ,自己把那颗话梅放进了嘴里。
她的嘴唇很薄,颜色很淡,含着话梅的时候,腮帮子微微鼓起一点 ,像个小女孩 。
“你叫什么名字?”她含着话梅,口齿有点不清地问。
“陈辉。”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
“哪个辉? ”
“光辉的辉。”
“陈辉……”她念了一遍我的名字,然后笑了 ,“我叫苏晴。天晴的晴 。 ”
苏晴。
真好听。
像她的味道一样干净 。
那天晚上,我们没再多说什么。
但我们一起看完了通宵的电影。
中间,她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
脑袋一点一点的 ,最后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她的头发蹭着我的脖子,痒痒的。
那股干净的肥皂香 ,像小虫子一样,钻进我的鼻孔,钻进我的心里 。
我低着头 ,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把小刷子。
我从来没有跟一个女人离得这么近过。
那一刻,屏幕上的打打杀杀 ,都变成了无声的默片 。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她的呼吸,和我的心跳。
第二天早上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醒了。
发现自己靠在我身上,她愣了一下 ,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察的红晕 。
“不好意思。”她坐直了身子,理了理头发。
“没事 。”我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感觉半边身子都麻了。
我们一起走出录像厅。
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 ,吹散了满身的烟味和浊气 。
街上很安静,只有早起的清洁工在扫地。
“我走了。 ”她站在街口,对我笑了笑。
“哦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明天……你还来吗?”她问。
我的心猛地一跳 。
“来。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好 。”她点了点头 ,转身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那件淡蓝色的连衣裙,在清晨的微光里,像一朵即将消散的云。
我捏了捏口袋里剩下的两块钱 。
突然觉得 ,今天早上的素面,可以不吃了。
从那天起,环球录像厅成了我和苏晴的秘密据点。
她不是每天都来 ,隔个两三天,或者三四天 。
但只要她来,就一定会坐在我旁边的那个位置。
我们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我知道了她家就住在这附近一个叫“幸福里”的小区 ,听名字挺好,其实是老旧的职工宿舍。
她没有工作,是个家庭主-妇 。
她丈夫 ,她叫他“老张”,是个做建材生意的,经常出差 ,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
她总是一个人在家。
她说,家里太静了,静得能听见灰尘掉下来的声音 。
所以她才跑到录像厅来。
“这里吵,人多 ,反而觉得安心。 ”她说 。
我跟她说了我的事,高考落榜,前途渺茫 ,在家里像个罪人。
我爸是中学老师,一辈子要强,我让他丢尽了脸。
我妈只会唉声叹气 ,偷偷给我塞点钱,让我别在外面饿着 。
“其实我不想当个混子。”我对她说,“我就是不知道该干什么。”
她听着 ,不评价,也不说教 。
只是在我烟抽得最凶的时候,递给我一颗话梅。
“少抽点 ,对嗓子不好。 ”
我接过来,放进嘴里。
酸酸甜甜的,一直甜到心里去 。
有时候,我们不看打打杀杀的港片 ,老马会弄到一些文艺片。
“甜蜜蜜”,“秋天的童话”。
看“甜蜜蜜 ”的时候,黎明骑着自行车 ,载着张曼玉,邓丽君的歌声响起来 。
苏晴的眼睛里,好像有光。
“要是能去香港看看就好了。”她轻声说 。
“香港有什么好的。”我不屑地说 ,“乱糟糟的。 ”
“你不懂 。”她摇摇头,“那是个能让人重新开始的地方。”
我看着她的侧脸,忽然觉得 ,她就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鸟。
她向往的,不是香港,是自由 。
我们的关系 ,很微妙。
说我们是朋友,又好像不止。
说我们是情-人,又什么都没发生过。
最亲密的接触,也就是她看电影睡着了 ,偶尔会靠在我的肩膀上 。
每一次,我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幸福又煎熬。
我开始注意自己的形象。
出门前会把T-恤衫的领子拉平 ,把头发梳整齐,甚至还偷偷用了我爸的摩丝 。
我不再满足于两块钱的素面,开始琢磨着怎么弄点钱。
我跟着街上的大孩子们去火车站扛包 ,去工地搬砖。
一天下来,累得像条死狗,但口袋里多了十几块钱 ,就觉得什么都值了 。
我请苏晴喝汽水,是那种玻璃瓶的“健力宝 ”,一块钱一瓶 ,我觉得特别奢侈。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说:“你哪来的钱?”
“挣的。”我挺起胸膛,感觉自己特男人 。
她看着我手上的伤口和泥垢,眼神里有些心疼。
“别去了 ,太辛苦。”
“没事,我有力气 。 ”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把她那瓶没怎么喝的汽水 ,也推给了我。
那个夏天,我好像找到了人生的方向。
虽然这个方向很模糊,模糊到只有一个名字。
苏晴 。
我想挣钱 ,我想让她过得好一点,我想带她去香港。
这个念头很荒唐,像个笑话。
但我却把它当成了信仰 。
直到有一天 ,那个叫“老张”的男人,回来了。
那天苏晴没来录像厅。
第二天,也没来 。
第三天 ,我坐不住了。
我不知道她家的具体门牌号,只知道在“幸福里”。
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那个破旧的小区里转悠 。
然后,我看到了她。
她提着一个菜篮子 ,从一栋楼里走出来。
她穿着和往常一样的连衣裙,但脸色很憔悴,眼角好像有点青 。
我冲了过去。
“苏晴姐! ”
她看到我 ,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陈辉?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惊慌。
“你……你没事吧?”我指了指她的眼角 。
她慌忙用手捂住,“没事 ,不小心碰的。 ”
我不信。
就在这时,一个粗壮的男人从楼道里跟了出来 。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背心,露出胳膊上黑乎乎的纹身 ,脖子上挂着一条小指粗的金链子。
满脸横肉,眼神凶悍。
“磨磨蹭蹭干什么呢?还不去做饭!”他吼道,声音像打雷 。
他看到了我 ,眼睛一眯,上下打量着我。
“这小子谁啊?”
苏晴的身体明显地抖了一下。
“没谁,问路的 。 ”她急忙说。
“问路?”男人冷笑一声,走到我面前 ,“小子,问路问到我家门口来了?挺会问啊。”
他比我高,比我壮 ,一股烟酒味夹杂着汗臭味扑面而来 。
我攥紧了拳头。
“我…… ”
“他是我一个远房亲戚家的弟弟,刚来城里,找不到地方。”苏晴抢着说。
“弟弟?”老张的目光在我俩之间来回扫视 ,充满了怀疑和审视,“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么个弟弟?”
“你不知道的事多了 。 ”苏-晴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一丝豁出去的决绝。
老张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一把抓住苏晴的胳膊 ,把她往回拽 。
“赶紧给我滚回去做饭!别在这丢人现眼!”
苏晴被他拽得一个趔趄,菜篮子掉在地上,西红柿和鸡蛋滚了一地。
“你放开她!”我吼了一声 ,想也没想就冲了上去。
结果可想而知 。
我那点在工地上练出来的力气,在他面前,就像小鸡仔一样。
他一脚就把我踹倒在地。
肚子上像被铁锤砸了一下,疼得我蜷缩成一团 。
“小瘪三 ,敢管老子的闲事?活腻歪了是吧? ”他指着我的鼻子骂。
“老张!你干什么!你疯了!”苏晴尖叫着去拉他。
“我疯了?我看是你疯了!在外面勾搭小白脸!”老张反手就给了苏晴一巴掌 。
“啪 ”的一声,清脆响亮。
我脑子“嗡”的一下,血全涌了上来。
我从地上一跃而起 ,像头疯了的野兽,朝他撞了过去。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打架 。
打得毫无章法,毫无胜算。
我被他按在地上 ,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我脸上,身上。
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只知道拼命地挣扎 ,用牙咬,用指甲抓 。
周围围了一些邻居,指指点点 ,没人敢上来拉架。
我只听到苏晴凄厉的哭喊声,和老张野兽般的咒骂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打得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警察来了 。
有人报了警。
我和老张 ,都被带到了派出所。
苏晴哭着跟在后面 。
在派出所,老张一口咬定是我先动的手,说我调戏他老婆。
他认识人 ,递了几包“中华”烟,跟所长勾肩搭背。
而我,只是一个高考落榜的无业游民 。
没人相信我的话。
我爸妈被叫了过来。
我爸看到我鼻青脸肿的样子 ,气得浑身发抖,上来就给了我一巴掌。
“!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东西! ”
我妈抱着我哭 。
最后,在老张的“宽宏大量”下 ,这件事被定性为“寻衅滋事”。
我爸赔了五百块钱的医药费,写了保证书,才把我领回了家。
那五百块 ,是他们准备给我复读用的 。
回家的路上,我爸一言不发,骑着他那辆破“永久 ”自行车,车链子响得像在哭。
我坐在后座 ,看着他佝偻的背,第一次觉得,我真的 ,真的把他伤透了。
回到家,我被关进了房间 。
我爸说:“从今天起,你不准再出这个门!等开学了 ,就给我滚回去复读!”
我躺在床上,浑身都疼,但最疼的 ,是心。
我像个小丑,一个自不量力的傻子。
我以为自己能保护她,能给她带去一点点光 。
结果 ,我给她带去的是更大的灾难。
我不知道苏晴怎么样了。
老张那个,会怎么对她?
我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 。
我被关了三天。
三天里,我水米未进。
我妈在门外哭着求我吃饭。
我爸在客厅里摔东西 。
这个家 ,因为我,变得一团糟。
第四天晚上,我趁他们都睡着了 ,偷偷从窗户爬了出去。
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去找苏晴 。
我必须知道她好不好。
我像个幽灵,潜回了“幸福里”。
我不敢走正门 ,绕到她家那栋楼的后面 。
她家住二楼。
我看到,她房间的窗户亮着灯。
窗帘没拉严,留着一道缝 。
我爬上楼下的那个水泥台子 ,扒着窗沿,小心翼翼地往里看。
然后,我看到了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一幕。
苏-晴跪在地上 ,正在擦地板 。
老张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着电视。
他的脚边,是一个摔碎的碗。
他好像说了句什么 ,抬脚就踹在苏晴的肩膀上。
苏晴摔倒在地,半天没爬起来 。
老张站起来,走到她身边 ,揪着她的头发,把她从地上拖起来,嘴里还在不停地咒骂着。
我的眼睛红了。
我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疼痛了 。
我只想冲进去 ,杀了那个。
但我不能。
我冲进去,又能怎么样?
再被打一顿,再被抓进派出所?
然后呢?
老张会变本加厉地折磨她 。
而我 ,什么都改变不了。
无力感,像冰冷的海水,将我淹没。
我从窗台上滑了下来 ,靠着墙,蹲在黑暗里 。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恨自己的弱小,恨自己的无能。
就在那一刻 ,我做了一个决定 。
我要走。
离开这个地方。
不是逃避,是去寻找力量。
我要去挣钱,挣很多很多的钱 。
总有一天 ,我要回来,光明正大地站到那个面前,把苏晴带走。
我不知道自己蹲了多久。
直到苏晴房间的灯熄了 。
我才擦干眼泪 ,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窗户。
苏晴姐,等我。
我一定会回来 。
我没有回家。
我去了火车站。
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
我扒上了一列开往南方的绿皮火车。
那是一趟运煤的车 ,我躲在车厢连接处,浑身被煤灰染得漆黑。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着这座我生活了二十年的城市 ,在夜色中慢慢远去 。
再见了,我的青春。
再见了,苏晴。
南方的城市,是另一个世界。
高楼林立 ,车水马龙,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
这里充满了机会,也充满了陷阱。
我没有学历 ,没有技术,只能从最底层做起。
我在码头当过搬运工,在餐厅洗过盘子 ,在工地扎过钢筋 。
我住最便宜的工棚,吃最便宜的盒饭。
我把每一分钱都省下来。
我学着跟人打交道,学着看人眼色 ,学着在复杂的社会里保护自己 。
我被骗过,被打过,被饿得头晕眼花过。
有好几次 ,我都想放弃了。
但只要一闭上眼,我就会想起苏晴跪在地上擦地板的样子,想起她眼角的淤青 。
然后,我就又有了力气。
陈辉 ,你不能倒下。
你倒下了,谁去救她?
两年后,我用攒下的钱 ,跟一个工友合伙,在深圳的城中村里,开了一个小小的录像厅 。
是的 ,录像厅。
这是我最熟悉的东西。
我了解那些像我一样的年轻人,他们需要什么。
他们需要一个廉价的,可以暂时逃避现实的地方 。
我们的录像厅 ,比老家的“环球”要干净,沙发也舒服一些。
我们不放那些乱七八糟的片子,只放最新的香港电影。
生意 ,竟然异常地好 。
我开始挣钱了。
从一天几十,到一天几百。
我不再是那个口袋里只有五块钱的穷小子了 。
我给自己买了新衣服,剪了时髦的发型。
我学着像个老板一样,跟三教九流的人喝酒 ,称兄道弟。
但我从不乱花钱 。
我把钱都存起来,存在一张存折里。
每当看着上面的数字一点点变多,我就觉得 ,离我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这期间,我认识了一个叫阿梅的女孩 。
她是录像厅旁边的发廊妹,很漂亮 ,也很泼辣。
她追我,给我送饭,帮我洗衣服。
工友们都说 ,辉哥,你小子有福气。
我知道阿梅是个好女孩 。
但我心里,装不下第二个人。
我的心 ,还留在了那个1991年的夏天,留在了那个叫苏晴的女人身上。
我拒绝了阿梅 。
她哭着骂我,说我没良心,说我心里肯定藏着别的女人。
我没有解释。
有些事 ,解释不了 。
1995年,我二十四岁。
我离开深圳,回到了我的老家。
我用这几年攒下的钱 ,在家乡的市中心,开了一家规模不小的家电城 。
那时候,家电生意正火爆。
我成了别人口中的“陈总 ”。
我给我爸妈买了新房子 ,给我爸买了一辆“桑塔纳” 。
他开着车,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了骄傲的笑容。
他说:“我儿子,有出息了。”
我看着他斑白的头发 ,心里五味杂陈。
一切都安顿好之后,我开始打听苏晴的消息 。
我先去了“环球录像厅 ”。
那里已经不在了,变成了一家服装店。
老板老马 ,盘了店,据说去南方做生意了 。
然后,我去了“幸福里”。
那个破旧的小区,正在拆迁。
到处都是断壁残垣 。
我找到了当年的老邻居 ,他们大多已经搬走了。
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打听到一点消息。
他们说,老张的生意越做越大 ,成了本地有名的大老板 。
几年前,他们就搬走了,搬进了市里最高档的别墅区。
至于苏晴……
邻居们叹着气 ,摇着摇头。
“那个女人啊,命苦 。”
“听说,一直没生出孩子 ,被她男人打得更厉害了。 ”
“有一次被打断了腿,在医院躺了三个月。”
“唉,嫁给那种男人 ,一辈子都毁了。”
我的心,像被刀子一刀一刀地割 。
我拿到了老张的地址和电话。
我开着我的“桑塔"纳 ”,去了那个叫“龙湖山庄”的别墅区。
门口的保安,拦住了我 。
“先生 ,请问您找谁?”
“我找张文勇。 ”我说出了老张的名字。
保安打了个电话进去 。
过了一会儿,他说:“张总说不认识你,不见。”
我把车停在别墅区门口 ,从白天,等到黑夜。
我看到老张开着一辆黑色的“奔驰”回来,副驾驶上 ,坐着一个年轻妖艳的女人 。
他比几年前更胖了,也更显老了。
但我没看到苏晴。
第二天,我又去了 。
第三天 ,我还去。
我像个疯子一样,守在门口。
终于,在第五天 ,老张的车在我面前停下了。
车窗摇下,他那张肥胖的脸露了出来 。
他盯着我看了半天,才认出我。
“是你?那个小瘪三?”他一脸的鄙夷和不屑。
“是我 。 ”我平静地看着他。
“你他妈想干嘛?阴魂不散是吧?”他骂道,“信不信我叫人打断你的腿?”
“我来找苏晴。 ”我说 ,“我要见她 。”
“苏晴?”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也配见她? ”
“让她出来 ,我有话跟她说。”我的声音冷了下来。
“滚!”他吐了口唾沫,“别让我再看到你!不然我弄死你! ”
他发动车子,准备离开 。
我猛地冲上去 ,挡在了他的车前。
“我今天见不到她,我就不走了。”
“你他妈找死!”老张怒了,一脚油门踩了下来 。
我没有躲。
我以为他会撞死我。
但就在车头快要撞到我的时候 ,他猛地踩了刹车。
轮胎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
他不是怕撞死我。
他是怕撞坏了他那辆昂贵的奔驰车。
我们僵持着 。
就在这时,别墅的门开了。
一个女人,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灰色的居家服 ,头发随意地披着 。
她瘦了很多,脸色蜡黄,眼神空洞。
像一朵被风干了的花。
是苏晴 。
她看到了我,也看到了车里的老张。
她的身体 ,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陈辉…… ”她喃喃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
四年了。
我终于又听到了她叫我的名字。
我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苏晴姐,我回来了 。”
老张也下了车 ,他走到苏晴身边,一把搂住她的肩膀,像是宣示主权。
“看到了吧?她现在是我的女人 ,过得好着呢!你个穷光蛋,赶紧滚!”
“老张,你让他走吧。”苏晴的声音很微弱 ,带着哀求 。
“走?他今天敢来,我就让他躺着出去! ”老张恶狠狠地说。
“你敢动他一下试试!”苏晴突然抬起头,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老张 ,“你动他,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老张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
我认识的苏晴,是温柔的,是隐忍的。
我从没见过她如此刚烈的一面。
“你……你敢威胁我? ”老张气得脸都紫了 。
“你看我敢不敢。”苏晴的眼神 ,决绝得像一块冰。
老张看着她,又看看我,最终 ,他妥协了 。
“好,好!算你狠!”他甩开苏晴,指着我 ,“小子,我给你十分钟,说完赶紧滚! ”
他转身进了别墅 ,“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
偌大的庭院里,只剩下我和苏晴。
我们隔着一道冰冷的铁门,遥遥相望。
“你……还好吗?”我问 。声音干涩。
她没有回答 ,只是看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别哭 。 ”我的心都碎了,“苏晴姐 ,你别哭。”
“你为什么要回来?”她哭着问,“你回来干什么? ”
“我回来带你走。”我说 。
我说得那么自然,那么肯定 ,好像这句话,我已经在心里演练了千百遍。
她愣住了,随即苦笑起来。
“走?我们能去哪?”
“去哪都行 。”我急切地说 ,“去深圳,去香港,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重新开始。 ”
“陈辉,你别傻了。”她摇着头,眼泪流得更凶了 ,“我们回不去了 。”
“为什么回不去? ”我不解地问,“是因为他吗?你怕他?”
“我不怕他。”她说,“我已经什么都不怕了。 ”
“那是因为什么?”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
然后 ,她抬起头,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陈辉 ,我已经脏了 。”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不止是他一个人的女人。 ”
“他谈生意,就把我送给他的客户 。”
“我反抗,他就打我 ,把我关起来,不给我饭吃。”
“你知道吗?有好几次,我真的想就这么死了算了。 ”
“可是我不甘心 。”
“我总想着 ,或许有一天,你能回来。”
“现在你回来了,可我已经……配不上你了。”
她的话 ,像一把把尖刀,插进我的心脏 。
我抓着铁门的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不信! ”我嘶吼道,“我不信他敢这么对你!”
“信不信 ,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惨然一笑,“都过去了。 ”
“不!过不去!”我用力地摇晃着铁门,“苏晴姐 ,你跟我走!现在就走!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要你!”
“陈辉 。 ”她轻轻地叫了我的名字。
她的眼神,突然变得很温柔,很平静。
就像四年前 ,在那个昏暗的录像厅里,她第一次靠在我肩膀上睡着时的样子。
“你听我说 。”
“你现在有自己的事业,有大好的前程 ,你不该被我拖累。”
“忘了我吧。 ”
“就当……我们从没认识过 。”
“不!”我像个无助的孩子,只能重复着这一个字。
“你走吧。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好像要把我的样子 ,刻进骨子里 。
“以后,不要再来了。”
说完,她转过身,一步一步 ,走回了那栋像金色牢笼一样的别墅。
她的背影,决绝,又孤单 。
我看着那扇门 ,在她身后,缓缓关上。
将我们,隔成了两个世界。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离开的 。
我开着车 ,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收音机里,正在放张学友的“我等到花儿也谢了”。
“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我等到花儿也谢了……”
我把车停在路边,趴在方向盘上,哭得像个。
我以为我足够强大了 ,强大到可以保护她 。
我以为我挣到了足够的钱,可以给她想要的生活。
可我错了。
有些伤害,是钱弥补不了的 。
有些伤口,永远都不会愈合。
我病了一场。
高烧不退 ,说胡话 。
我妈守在我床边,哭红了眼睛。
她说:“儿啊,你要是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就跟妈说。 ”
我看着她苍老的脸,什么也说不出口 。
病好之后,我像变了一个人。
我开始疯狂地工作 ,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生意上。
我开了分店,做了代理 ,生意越做越大 。
我成了这个城市里,小有名气的青年企业家。
我喝酒,应酬 ,身边也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女人。
她们很漂亮,很主动。
但我的心,像一块石头,再也热不起来了 。
我再也没有去找过苏晴。
我知道 ,我去了,只会给她带去更多的麻烦。
我能做的,只有等 。
等一个时机。
一个可以把她 ,从那个地狱里,彻底解救出来的时机。
这个时机,在两年后 ,终于来了 。
1997年,亚洲金融风暴席卷而来。
很多靠着投机和贷款起家的企业,一夜之间 ,土崩瓦解。
老张的公司,就是其中之一 。
我听说了他破产的消息。
听说他欠了一屁股的债,别墅和车子都被法院查封了。
听说他带着那个小情-妇 ,跑路了 。
他把苏晴一个人,留了下来。
我找到苏晴的时候,她正住在一个破旧的出租屋里。
家徒四壁,连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
她靠给别人缝缝补补 ,勉强糊口 。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低头纳鞋底。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她瘦得不成样子 ,但眼神,却比在别墅里的时候,亮了许多 。
“苏晴姐。”我轻声叫她。
她抬起头 ,看到我,愣住了 。
手里的针,扎进了指头 ,血珠一下子冒了出来。
她慌忙把手收到身后。
“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 。 ”我说。
这一次,她没有拒绝。
也没有哭 。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 ,她点了点头。
“好。”
我帮她收拾东西 。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的,只有一个小小的皮箱。
里面是几件旧衣服,和一包“佳宝”牌的话梅。
已经过期了 。
我把她带回了我家。
我妈看到她,愣了一下 ,但什么也没问。
她给苏晴收拾了一间最干净的房间,给她做了热腾腾的饭菜 。
苏晴的生活,很安静。
她不怎么出门 ,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间里,看书 ,或者做点针线活。
她的话很少,脸上也很少有笑容 。
我知道,她心里的伤 ,还没有好。
我也不急。
我有的是时间,等她 。
我每天下班,都会给她带点小礼物。
一条漂亮的丝巾 ,一本她喜欢看的书,或者一束盛开的鲜花。
她每次都收下,轻声说一句“谢谢 ”。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
我们之间 ,好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
很薄,但谁也捅不破。
直到有一天,我带她去看了一场电影 。
是新上映的“泰坦尼克号”。
看到杰克和露丝在船头拥抱的时候 ,整个电影院的人都在惊叹。
我看到,苏晴的眼睛里,又有了光 。
电影结束 ,走出影院,她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
她说:“陈辉,谢谢你。”
“谢我什么? ”
“谢谢你 ,没有放弃我 。”
那一刻,我感觉我们之间的那层膜,好像破了。
我拉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 ,微微颤抖着 。
但她没有抽回去。
“苏晴姐,”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嫁给我 ,好吗? ”
她愣住了,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
她摇着头,“我不行……我配不上你……”
“没有配不配得上。”我打断她 ,“只有愿不愿意 。”
“我等了你六年。 ”
“从1991年的那个夏天开始,我就在等你。”
“现在,我不想再等了 。”
她看着我 ,泪眼婆娑。
最终,她点了点头。
我们结婚了 。
没有盛大的婚礼,只请了最亲近的家人和朋友。
我爸很高兴 ,喝得酩酊大醉。
他说:“我儿子,终于成家了 。 ”
婚后的生活,平淡 ,但很幸福。
苏晴慢慢地开朗起来。
她开始学着做饭,学着打理家务,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 。
她会给我熨烫衬衫,会在我晚归的时候 ,给我留一盏灯。
有时候,我会带她去我们以前常去的那个河边散步。
她会靠在我的肩膀上,跟我说起以前的事。
她说 ,其实在录像厅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她就注意到我了 。
“那时候你就像一只刺猬,浑身都是刺 ,但眼睛里,却很干净。”
她说,她从来没想过 ,我们真的能在一起。
“我以为,那只是一个夏天的梦 。”
“不是梦。 ”我握紧她的手,“是真的。”
一年后 ,苏晴怀孕了 。
她吐得很厉害,吃什么吐什么。
但她却很高兴。
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对我说:“陈辉,我要给你生个孩子 。”
我抱着她 ,心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踏实和满足。
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跟人开玩笑 。
就在我们以为幸福已经触手可及的时候 ,老张,又出现了。
他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我的消息,找到了我的公司。
他比以前更落魄了 ,像个街边的流浪汉。
他跪在我面前,求我借钱给他 。
他说他知道错了,求我放他一条生路。
我看着他那副可怜的样子 ,心里没有一丝同情。
我只觉得恶心 。
我叫保安把他赶了出去。
我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但我低估了他的无耻 。
他开始在我的公司门口,在我家小区门口堵我。
他散播谣言,说我抢了他的老婆 ,害得他家破人亡。
他对苏晴进行骚扰和威胁,说要把她以前那些不堪的事情,全都抖出去 。
苏晴被他吓得,又回到了以前那种惶恐不安的状态。
她整夜整夜地做噩梦 ,人也迅速地消瘦下去。
医生说,她有先兆流产的迹象,必须卧床静养 。
我怒了。
我彻底怒了。
我找人去教训他。
我只想让他从我们的世界里 ,彻底消失 。
但事情,却超出了我的控制。
我找的那几个人,下手重了。
老张被打成了重伤 ,进了医院 。
警察找到了我。
我被带走了。
因为涉嫌“故意伤害 ”,我被起诉了 。
在法庭上,我看到了苏晴。
她挺着肚子 ,脸色苍白。
她为我请了最好的律师 。
她四处奔走,求人,想把我捞出来。
但证据确凿。
最终 ,我被判了三年 。
宣判的那天,苏晴在庭下,哭得晕了过去。
我被带走的时候,回头看了她一眼。
我用口型对她说:
“等我。”
监狱里的日子 ,很难熬 。
但我没有一天放弃过。
我想着苏晴,想着我们未出世的孩子。
她们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的支撑 。
苏晴每个月都会来看我。
隔着厚厚的玻璃 ,我们看着彼此。
她会告诉我,宝宝又踢她了 。
会告诉我,家里的一切都好。
她总是笑着 ,让我不要担心。
但我知道,她一个人在外面,撑起一个家 ,有多辛苦 。
我的刑期,因为表现良好,减了半年。
我出狱的那天 ,天很蓝。
苏晴带着我们的女儿,来接我 。
女儿已经两岁半了,长得很像她,大大的眼睛 ,像两颗黑葡萄。
她躲在苏晴的身后,怯生生地看着我,叫了一声:“爸爸。”
我的眼泪 ,再也忍不住了。
我蹲下身,把她们母女俩,紧紧地抱在怀里 。
我失去了一切 ,但我又拥有了全世界。
出来之后,我才知道,我的公司 ,在我入狱后不久,就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
苏晴为了给我打官司 ,为了维持生活,卖掉了房子和车子 。
我们又回到了起点。
不,比起点还不如。
我成了一个有案底的人 。
没有人愿意用我。
我只能去打零工,干最苦最累的活。
但我不怕 。
只要她们在我身边 ,我就什么都不怕。
我们租了一个很小的房子,生活很清贫。
但家里,总是充满了笑声 。
女儿很懂事 ,苏晴也很贤惠。
她从不抱怨,总是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把最好吃的东西 ,留给我和女儿。
她说:“陈辉,钱没了,可以再挣。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 ,比什么都强 。 ”
是啊,只要一家人在一起。
我看着她们母女俩的笑脸,觉得那些曾经的辉煌 ,那些曾经的苦难,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我现在,只想守着她们,过最平凡的日子 。
2008年 ,汶川地震。
我在电视上,看到了很多家破人亡的画面。
我把我们所有的积蓄,都捐了出去 。
苏晴很支持我。
她说:“我们吃点苦没关系 ,能帮一点是一点。”
那天晚上,女儿睡着后,苏晴靠在我的怀里 。
她说:“陈辉 ,你知道吗?我现在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为什么?”
“因为我嫁给了你。 ”
我抱着她,心里很暖 。
是啊 ,我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因为我娶了你。
从1991年到2008年,十七年过去了。
世界变了很多 。
录像厅早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网吧和KTV。
我们也老了 ,眼角有了皱纹,头发里也夹杂了银丝。
但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 。
比如,我看到她 ,依然会心跳。
比如,她看我的眼神,依然充满了爱和依赖。
有时候 ,我还会想起那个闷热的夏天 。
想起那个昏暗的,充满了烟味和汗味的录像厅。
想起那个穿着蓝色连衣裙的女人,靠过来 ,轻声地问我:
“弟弟,这个好看吗?”
好看。
的好看 。
那是我这辈子,看过的 ,最好看的一场电影。
电影的名字,叫“苏晴”。
主演,是我和她 。
而片长 ,是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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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概览:烟味,汗味,还有一股子廉价香精混杂着霉味的潮气。这就是“环球录像厅”的味道。1991年的夏天,好像永远不会结束。我缩在角落的沙发里,那人造革的皮面破了几个洞,露出里面发黄的海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