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年 ,北京,夏末 。
天跟个烧红的铁锅倒扣着,一丝风都没有。
胡同里的蝉玩了命地叫 ,叫得人心烦。
我叫李卫东,那年二十三,是红星机械厂的一名钳工 。
八级钳工不敢说 ,但手上那点活儿,车间里没人不竖大拇指。
爹妈走得早,就给我留下这南锣鼓巷里一个巴掌大的小院。
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
那天我刚下班 ,一身的机油汗,正光着膀子在院里用凉水冲身子。
水瓢舀起一瓢井水从头顶浇下来,那叫一个激灵。
就在这时候 ,胡同口那边炸了锅。
锣鼓声,口号声,还有小年轻们半生不熟的嘶吼 。
“打倒臭老九林文雨! ”
“砸烂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狗头!”
我心里“咯噔”一下。
林文雨?
不就是住我们隔壁院那个女老师吗?
三十来岁 ,平时话不多,见人就低着头,走路都贴着墙根。
听说是上海来的 ,家里成分不好,书香门第,搁现在 ,这四个字就是要命的符 。
我赶紧把跨栏背心套上,趿拉着鞋就往外走。
院门口,已经围了一圈人。
街坊邻居们,伸着脖子 ,表情复杂 。
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有幸灾乐祸的,也有眼神里藏着点不忍 ,但谁也不敢出声。
人群中间,几个戴着红袖章的学生兵,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 ,脸蛋子还泛着青涩,可那股子狠劲儿,像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他们推搡着林老师 。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 ,头发乱了,脸上蹭着灰,胸前挂着个大牌子 ,上面用黑墨水歪歪扭扭地写着她的名字,还打了个红叉。
她没哭,也没喊,就是死死地咬着嘴唇 ,脸色白得像纸。
那眼神,空洞洞的,像口枯井 。
带头的那个小子 ,叫王小兵,是我们这条胡同的孩子王,仗着他爹是街道办的 ,平时就横着走。
“林文雨!你承不承认!你天天晚上偷听敌台!妄图颠覆我们无产阶级专政! ”
王小兵的声音又尖又利,像把锥子。
林老师嘴唇哆嗦着,没说话。
“不说话?嘴还挺硬!”
王小兵被惹毛了 ,上去就推了她一把 。
“我让你嘴硬!”
林老师本来就站不稳,被他这么一推,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人群里发出一声抽气。
我眼睁睁地看着 ,她的后脑勺磕在了一块凸起的青石板上 。
“砰 ”的一声闷响。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我心口上。
她哼都没哼一声,就那么躺着 ,不动了 。
王小兵也愣住了。
他估计也没想到会这样。
人群死一样地寂静 。
只有那几只蝉,还在不知死活地扯着嗓子叫。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也说不清是哪儿来的邪火,一下就蹿到了天灵盖 。
我扒开人群就冲了进去。
“干什么呢!”我吼了一嗓子。
王小兵他们几个被我吓了一跳 ,回头看我。
“卫东哥?”
“你们这是要打死人? ”我指着地上的林老师,眼睛都红了 。
王小兵梗着脖子:“李卫东,你别多管闲事!这是阶级斗争!她在搞破坏!”
“斗争?”我冷笑一声 ,走过去,蹲下来探了探林老师的鼻息。
还有气,但很弱。
我抬头 ,盯着王小兵的眼睛 。
“她要是死了,你们几个,一个都跑不了。 ”
我的声音不大 ,但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杀人偿命,这是自古的道理 。别跟我扯那些用不上的。”
王小兵的脸白了。
他再横,也还是个半大孩子,真闹出人命 ,他也怕 。
“我……我没想打死她……”他结巴了。
“滚! ”
我吼道。
“都给我滚!”
那几个小子互相看了看,最后还是让王小兵给拽走了 。
人群也“呼啦”一下散了,好像生怕沾上什么晦气。
刚才还热闹的胡同口 ,瞬间就剩下我和躺在地上的林老师。
还有那要命的蝉鸣。
我把她打横抱起来 。
很轻,像一捆干柴。
她的头软软地耷拉在我胳膊上,一股淡淡的墨水和旧书的味道钻进我鼻子里。
我把她抱回我的小院 ,放在我那张硬板床上 。
找了块湿毛巾,擦了擦她脸上的灰。
她的额头肿起一个大包,脸色还是那么白。
我坐在床边 ,点了根烟,一口接一口地抽 。
烟雾缭绕里,我看着她。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救她。
在这个年头 ,多管闲事,就是给自己找麻烦 。
轻则被批斗,重则……谁也说不好。
可我就是看不过去。
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被一群半大孩子那么欺负 。
这算他妈的什么事儿。
我爹临死前跟我说 ,卫东,做人,得有根脊梁骨。
不能让人戳着脊梁骨骂。
我想 ,我这根骨头,今天算是挺直了一回 。
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大概过了半个多钟头,她眼皮动了动 ,悠悠转醒。
她睁开眼,眼神迷茫地看着屋顶的蜘蛛网 。
过了好一会儿,才把目光转向我。
“是你? ”她的声音又轻又哑 ,像被砂纸磨过。
我“嗯”了一声,把烟掐了 。
“感觉怎么样?”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
“别动。 ”我按住她,“你后脑勺磕了一下 ,得躺着 。”
她没再动,眼泪却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无声无息地,一滴一滴,渗进枕头里。
她不哭出声 ,就那么流泪 。
那样子,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里堵得慌。
“谢谢你。”她哽咽着说,“可是……你连累你了。”
“别说这些 。 ”我把一杯晾好的凉白开递到她嘴边 ,“先喝口水。”
她就着我的手,喝了两口。
“他们……还会来吗?”她问,声音里全是恐惧 。
“不会了。 ”我撒了个谎 ,“我跟他们说了,你是我们厂里请来做思想汇报的,他们不敢再来了。”
她看着我 ,眼神里有感激,但更多的是不安 。
“我……我得回家。”她又想起来。
“你现在能走吗? ”
她试着动了一下腿,突然“嘶”地倒吸一口凉气 ,整张脸瞬间皱成一团,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
“怎么了? ”我赶紧问。
“腿……我的腿……”
我掀开被子一看,心当时就凉了半截。
她的左边小腿,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 。
裤腿下的脚踝 ,已经肿得像个馒头。
断了。
肯定是倒下去的时候,被那帮小给踩断的。
我脑子“嗡”的一下,一股怒火和无力感同时涌了上来 。
这帮!
“疼……好疼…… ”她疼得浑身发抖 ,牙齿咯咯作响。
我当时就懵了。
送医院?
不行 。
一去医院就得登记,就得说明情况。
她这身份,我这行为 ,一说出去,我俩都得完蛋。
可不送医院,这条腿……
我急得在屋里团团转 ,像只没头的苍蝇 。
突然,我想起一个人。
我们厂里退休的一个老中医,姓刘 ,人称刘一手。
一手正骨的绝活,听说祖上传下来的 。
文革开始后,他那套被当成“封建糟粕”,不让干了 ,就在家待着。
死马当活马医了!
我跟林老师说:“你忍着点,我去找人!”
我抓起几块钱,那是我的全部家当 ,揣兜里就往外跑。
一路跑到刘大爷家 。
“砰砰砰”砸门。
刘大爷开门,看我一脸急汗,吓了一跳。
“卫东?你这是怎么了? ”
“刘大爷 ,救命!”
我把他拉进屋,压低声音把事儿一说。
刘大爷听完,脸也白了 。
“你这小子 ,胆子也太大了!”他直跺脚,“这节骨眼上,你敢沾这事儿? ”
“大爷 ,人命关天!您就说,您去不去吧!”我眼睛都红了。
刘大爷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把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都给遮住了。
半晌,他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 。
“娘的 ,豁出去了。”
“救人一命,总比看着她死强。 ”
我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
我俩趁着天黑,悄悄回到我的小院。
刘大爷看了看林老师的腿 ,倒吸一口凉气。
“粉碎性骨折,麻烦了 。”
他对我说:“卫东,去 ,找两块硬木板,要结实。再烧锅开水,找些干净的布条。”
我又对他俩说:“疼是免不了的 ,得忍着 。姑娘,你要是实在忍不住,就咬这个。 ”
他递给我一块毛巾。
我把东西都准备好。
林老师已经疼得快昏过去了 ,嘴唇都咬破了 。
我把毛巾塞到她嘴里。
“林老师,一会儿就好,忍住。”
她虚弱地点点头 。
刘大爷让我按住她的肩膀和上半身,他自己则抱住那条伤腿。
“卫东 ,按住了!”
他喊了一声,然后深吸一口气,双手猛地一错一拉。
“咔嚓! ”
一声脆响 。
我感觉我怀里的林老师像条离了水的鱼 ,猛地弹了一下,然后就彻底不动了。
我吓得魂都飞了。
“林老师!林老师!”
“没事,”刘大爷满头大汗 ,“疼晕过去了 。骨头对上了。”
接下来就是上夹板,固定。
刘大爷的手法又快又稳,一看就是老手艺 。
忙活完 ,天都快亮了。
刘大爷擦了擦汗,开了个方子。
“按这个去抓药,活血化瘀的。一天三顿 ,不能断 。这腿,能不能保住,就看这头一个月的造化了。 ”
“还有,这事儿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千万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 。”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把那几块钱硬塞给刘大D爷,他推了半天 ,最后还是收下了。
送走刘大爷,我看着床上昏睡的林老师,心里五味杂陈 。
这下 ,算是彻底捆在一起了。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彻底变了样。
白天,我照常去厂里上班 。
装得跟个没事人一样 ,跟工友们插科打诨,听他们议论纷纷,说林老师失踪了 ,八成是畏罪潜逃了。
我听着,心里像压了块石头,脸上还得跟着笑。
晚上,我就成了她的专职护工 。
下班第一件事 ,就是去药铺抓药,然后回家,关上院门 ,插上门闩。
那扇门,像是隔开了两个世界。
门外是喧嚣的,疯狂的。
门里是寂静的 ,也是危险的 。
我学着熬药。
那黑乎乎的药汁,味儿冲得能把人熏个跟头。
我一口一口地喂她喝 。
她不能动,吃喝拉撒 ,全在床上。
一个大男人,照顾一个女人,很多事 ,尴尬得我脸都发烧。
尤其是倒尿盆的时候 。
但没办法,总不能让她憋死。
头几天,我俩几乎不说话。
我做我的,她躺她的 。
屋里只有药罐子“咕嘟咕嘟 ”的声音 ,和她压抑的、细微的呻吟声。
她的伤口疼得厉害,晚上经常睡不着。
有时候我半夜醒了,还能听见她小声地哭 。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只能给她倒杯水,或者把枕头给她垫高点。
我的伙食很简单,厂里食堂打回来的馒头 ,配点咸菜。
但给她,我尽量弄点有营养的。
托人搞了点棒子面,熬成糊糊 。
从邻居大妈那儿 ,用两张工业券换了几个鸡蛋。
每次看她小口小口地吃下去,我心里就踏实一点。
她吃得很少,像只猫 。
过了大概一个礼拜 ,她精神好点了,也能说几句话了。
有一天晚上,我给她喂完药,准备收拾碗筷。
她突然开口了 。
“李同志……”
我愣了一下 ,这称呼,太生分了。
“叫我卫东吧。”我说 。
“卫东, ”她改口道 ,声音还是那么轻,“对不起,给你添了天大的麻烦。”
“别说这个了。”我摆摆手 ,“都这样了,说这些没用 。 ”
“我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她看着我 ,眼睛里亮晶晶的,“这份恩情,我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报答。”
“报答啥啊。 ”我有点不自在 ,“你好好养伤,腿好了,比啥都强 。”
她没再说话,只是看着我。
那眼神 ,很复杂。
有感激,有愧疚,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 。
从那以后 ,我俩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她问我厂里的事,问我家里的人。
我告诉她,我爹妈都没了 ,就我一个 。
她听了,沉默了很久。
“你……一个人,也挺不容易的。”
我也问她 。
问她上海是什么样子的。
问她大学里都教些什么。
她一说起这些 ,眼睛里就有了光 。
她说上海的梧桐树,说外滩的钟声,说她读过的那些书。
她说雪莱 ,说普希金,说《简爱》。
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我就是一个大老粗,就知道车床 、零件、技术革新 。
但我喜欢听。
她的声音很好听,软软的 ,糯糯的,像南方的水。
在那个只有口号和语录的年代,听她说这些 ,就像在沙漠里喝到了一口清泉 。
虽然解不了渴,但心里舒坦。
我的小屋里,除了机油味 ,开始弥漫着药味和淡淡的书卷气。
很奇怪的组合,但又很和谐 。
那段日子,过得提心吊胆。
最怕的就是有人敲门。
每次听到胡同里有动静 ,我俩都跟惊弓之鳥一样,大气都不敢出 。
街道办的大妈来查过两次户口。
我把林老师藏在床底下,用杂物堆盖住。
我跟大妈周旋 ,后背的冷汗把背心都浸透了 。
好在,都糊弄过去了。
时间一长,我俩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
一个眼神 ,一个动作,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有时候我下班回来,累得不想说话 ,她就会安安静静地看着我,不打扰我 。
等我缓过劲儿来了,她会轻声问一句:“今天……厂里还顺利吗?”
就这么一句话 ,让我觉得,这个家,好像不再是我一个人的了。
有个人在等你回来 ,在关心你。
这种感觉,很陌生,也很暖 。
她的腿 ,在刘大爷的调理下,恢复得还不错。
一个月后,可以拆夹板了。
拆夹板那天,刘大爷又来了 。
他仔细检查了一遍 ,点点头。
“骨头长住了。但是,伤得太重,以后走路……怕是要有点跛了 。 ”
林老师听了 ,眼圈一红。
但她还是笑着对刘大爷说:“能保住这条腿,我已经很感激了。谢谢您,刘大爷 。”
刘大爷走了。
屋里又剩下我俩。
她试着下地。
我扶着她 。
她的左脚一沾地 ,就疼得钻心。
整个人都靠在我身上,浑身都在抖。
“不行……还是不行……”她很沮丧 。
“慢慢来。 ”我安慰她,“伤筋动骨一百天呢 ,急不得。”
我扶着她,在小屋里,一步 ,一步地挪 。
从床边,到桌子边。
短短几步路,我俩都走得满头大汗。
她的身体几乎完全压在我身上,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皂角味 。
我的心 ,跳得有点快。
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也许是我抱着她冲出人群的时候 。
也许是我一口一口喂她喝药的时候。
也许是她在我耳边轻声讲那些我听不懂的诗的时候。
我对她的感情,好像已经不只是同情和责任了。
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
但我不敢想。
我一个臭工人 ,她一个大学老师。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
更何况,在这样的年月,谈感情 ,太奢侈了。
能活下去,就不错了。
我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都压在心底 。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
秋天来了 ,院里的那棵老槐树,叶子开始黄了。
她的腿,也一天比一天好 。
已经可以拄着我给她做的拐杖 ,在院里慢慢走几步了。
她喜欢在院里晒太阳。
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让她有了一点血色 。
她会帮我洗洗衣服,收拾收拾屋子。
虽然她做得不快,还有点笨手笨脚。
但这个小院 ,因为她,开始有了家的样子。
干净了,整洁了 ,也暖和了 。
我们很少谈论外面的世界。
因为外面的世界,太可怕了。
我们就像两只躲在壳里的蜗牛,守着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相濡以沫 。
直到那天。
9月9号。
那天我正在车间干活,突然,厂里的大喇叭响了 。
不是往常的革命歌曲 ,而是一段哀乐。
一遍,又一遍。
整个车间,瞬间安静下来 。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 ,愣住了。
然后,广播里传来一个沉痛的、带着哭腔的声音。
宣布了一个让全国人民都震惊的消息 。
伟人,去世了。
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
天,好像真的塌了。
厂里停了工 。
所有人都被组织起来 ,参加悼念活动。
整个北京城,都笼罩在一片悲伤和迷茫之中。
我回到家,把消息告诉了林老师 。
她听了 ,很久很久没有说话。
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
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
是悲伤?是解脱?还是……别的什么?
那段时间,风声更紧了。
街上到处都是巡逻的民兵。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
我俩更加小心翼翼,连话都不敢大声说。
我们都有一种预感。
要变天了 。
只是不知道 ,这天,会变成什么样。
是更黑,还是……会亮起来?
一个月后。
又是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四人帮”被粉碎了 。
消息是半夜传出来的。
人们从家里涌上街头 ,敲锣打鼓,放鞭炮。
整个北京城,像过年一样 。
压抑了太久的情绪 ,在那一刻,彻底爆发了。
我和林老师,躲在屋里,听着外面的欢呼声。
我俩对视着 ,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亮光 。
是希望。
天,好像真的要亮了。
那之后 ,形势一天一个样 。
开始平反冤假错案。
开始恢复高考。
那些曾经被打倒的人,一个个都重新站了出来 。
我跟林老师说:“你的事,也该去说说清楚了。 ”
她点点头 ,眼眶是红的。
写申诉材料,是个麻烦事。
她口述,我帮她写 。
她的手 ,因为受过伤,写字还有点抖。
我俩凑在煤油灯下,一字一句地斟酌。
把她的经历 ,她的委屈,都写在了纸上 。
写了整整一个通宵。
第二天,我陪她一起,把材料交到了市教育局。
接待的人 ,态度很冷淡 。
收下材料,就让我们回去等消息。
这一等,就是三个月。
杳无音信 。
那段时间 ,是最熬人的。
希望就在眼前,却怎么也抓不住。
林老师的情绪,变得很差 。
经常一个人发呆 ,有时候会偷偷地哭。
她的腿,也因为心情不好,疼得更厉害了。
我看着她 ,心里着急,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只能安慰她:“别急,好事多磨 。肯定会有结果的。”
话是这么说 ,我自己心里也没底。
我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 。
大不了,就这么养她一辈子。
我一个人的工资,省着点花,养活两个人 ,也够了。
就在我们快要绝望的时候,转机来了 。
有一天,我下班回来。
看见院门口停着一辆小轿车。
这在当时 ,可是稀罕物 。
我心里一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我冲进院子,看见屋里坐着两个穿中山装的干部。
林老师坐在他们对面 ,正在哭 。
我以为是来抓她的,抄起墙角的铁棍就要上。
“卫东!别!”
林老师看见我,赶紧喊住我。
其中一个年纪大点的干部站起来 ,对我笑了笑。
“你就是李卫东同志吧? ”
他的笑容很和善 。
“我是市教育局的。我们是来,为林文雨老师,落实政策的。”
我愣住了 。
脑子半天没转过弯来。
“落实……政策?”
“对。 ”那个干部点点头 ,“林老师的冤案,已经调查清楚了 。组织上决定,为她彻底平反,恢复名誉 ,恢复工作。”
我手里的铁棍,“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巨大的惊喜,砸得我头晕目眩 。
我看着林老师 ,她也看着我。
我俩都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这一天 ,我们等了太久了 。
组织上的效率很高。
没过几天,林老师的正式平反文件就下来了。
她被安排回了原来教书的中学,还分了一间单身宿舍。
她被抄走的家 ,也发还了 。
虽然里面已经被搬空了,只剩个空壳子。
但那毕竟是她自己的家。
她要搬走的那天,是个晴天 。
秋高气爽。
我帮她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 ,就几件旧衣服,还有我给她买的一些日用品 。
我俩都没怎么说话。
气氛有点沉闷。
东西收拾好了,装在一个小包袱里 。
她拄着拐杖,站在院子中间 ,看着这间她住了大半年的小屋。
眼神里,满是不舍。
“卫东 。”她叫我。
“嗯? ”
“我走了。”
“……嗯。”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
心里堵得难受。
“以后……常回来看看。 ”我憋了半天,说出这么一句 。
她点点头 ,眼圈又红了。
“你……自己,多保重。”
她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外走 。
她的背影 ,在阳光下,显得那么单薄。
那条微跛的腿,每走一步 ,都像踩在我心上。
我看着她走出院门,消失在胡同的拐口 。
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站了很久。
心里 ,一下子就空了。
好像有什么最重要的东西,被人给抽走了 。
那棵老槐树,掉下了第一片黄叶。
冬天,要来了。
林老师走了之后 ,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上班,下班,吃饭 ,睡觉 。
两点一线,枯燥得像一杯白开水。
只是,那间小屋 ,显得格外空旷和冷清。
我总觉得,屋里还残留着她的气息 。
那股淡淡的墨水味,和草药味。
我经常会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发呆。
想起她在这里的每一个瞬间 。
她喝药时皱眉的样子。
她教我认字时认真的样子。
她拄着拐杖在院里晒太阳的样子 。
这些画面 ,像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一遍一遍地放。
她偶尔会回来看我。
给我带点她单位分的苹果,或者几尺布票 。
我俩坐在院子里 ,说说话。
但感觉,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
有了一层隔阂。
她是受人尊敬的林老师了 。
我还是那个满身机油味的穷工人。
我们之间,好像又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
她看我的眼神,还是那么温柔 。
但我总觉得 ,那温柔里,带着一丝怜悯。
我讨厌这种感觉。
所以,我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她 。
她来找我 ,我就说厂里加班。
她给我送东西,我就找借口推掉。
我知道我这样很混蛋 。
她是我豁出命去救的人。
可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在作祟 。
我宁愿一个人孤单 ,也不想让她看到我的落魄。
转眼,到了78年。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
我的生活 ,没什么变化 。
依旧是每天和冰冷的机器打交道。
工资涨了一点,但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
而林老师,却像是换了一个人 。
她重新站上了讲台 ,成了学校的骨干教师。
她的学识,她的才华,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她还开始在报纸上发表文章 。
我看不懂,但听说 ,反响很好。
她成了名人。
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
远到,我只能在报纸的角落里 ,看到她的名字。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
我以为,我们的故事,就这么结束了 。
我会慢慢地忘了她。
然后像胡同里其他的年轻人一样 ,娶个媳管生个娃,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生。
直到那天,她又来了。
那天我正好休息 ,在家里修一个收音机 。
她就那么突然地出现在了院门口。
她穿着一件得体的灰色长裙,头发也烫了,显得很精神。
只是 ,走路还是有点跛 。
她瘦了,但气色很好。
“卫东。”她笑着叫我 。
我看着她,一时间,竟然有点手足无措。
“林……林老师。 ”我站起来 ,擦了擦手上的油 。
“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
“哦,哦 ,快请进。”
我赶紧把她让进屋,给她倒了杯水。
我俩相对而坐,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
还是她先开的口。
“你……最近还好吗? ”
“挺好。”我低着头 ,不敢看她的眼睛。
“还在躲着我?”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 。
我没说话。
“卫东, ”她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我们不是一路人了,对吗?”
我的心,被她说中了 ,猛地一抽 。
“你觉得,我恢复了工作,成了所谓的‘名人’,就看不起你了 ,是吗?”
“我没有。”我嘴硬。
“你有 。 ”她定定地看着我,“卫照东,你看着我的眼睛。”
我抬起头 ,对上她的目光。
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澈,那么亮 。
“在你心里 ,我林文雨,就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追问,“你为什么要躲着我?你知不知道 ,你这样,比拿刀子扎我心还难受?”
她的眼圈红了。
我的心,也跟着疼了起来。
“对不起 。 ”我说。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她摇摇头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卫东,我今天来,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要跟你说 。 ”
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一层一层地打开。
里面,是一本红色的 ,很旧的小册子 。
她把那本小册子,推到我面前。
“这是什么?”我问。
“你打开看看 。”
我将信将疑地打开。
看清上面的字,我整个人都傻了。
《房屋所有权证》 。
户主的名字 ,是林文雨。
地址,是西城区的一处独门独院。
“林老师,你这是…… ”
“这个院子 ,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 。前段时间,落实政策,还给我了。”
“还给你了 ,你给我看干什么?”我还是没明白。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卫东,我想把这套房子 ,送给你。”
我感觉自己像被雷劈了 。
脑子里嗡嗡作响。
“送……送给我? ”我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没开玩笑吧?”
“我没有开玩笑。”她的表情,无比认真 ,“我已经去房管局问过了,手续都打听清楚了 。只要我们双方同意,就可以办理过户。 ”
我猛地站起来。
“不行!绝对不行!”
我把那本房产证推回到她面前 。
“林老师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看不起我?觉得我李卫东救你,就是为了图你这点东西?”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 ,都变了调。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
“卫东,你冷静点,你听我说。”她也站了起来 ,想拉我的手 。
我一把甩开。
“我不用听!这东西,你拿走!我李卫东要是收了,我他妈就不是人!”
我气得浑身发抖。
这是侮辱 。
赤裸裸的侮辱!
“你以为一套房子,就能买断我的情义吗?就能抹平我们之间的差距吗? ”
“在你眼里 ,我就是个贪图钱财的小人!”
“卫东!”她也急了,声音大了起来,“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想我! ”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红着眼瞪着她。
“因为 ,”她看着我,眼泪流了下来,“因为我想给你一个家啊! ”
我愣住了。
“你说……什么?”
“我说 ,我想给你一个家。”她哭着说,“卫东,你救了我的命 ,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在我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是你 ,把我从地狱里拉了回来。 ”
“你收留我,照顾我,为了我,你担了天大的风险。这份恩情 ,我这辈子都还不完 。”
“我没有亲人了,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我把房子给你 ,不是施舍,不是报答。 ”
“是我想让你,有一个安稳的家 。不用再住在这间又小又破的屋子里。我想让你过上好日子。”
“我想……我想以后 ,也能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常来看看你……”
她的话,像一把重锤 ,一下一下地砸在我的心上 。
把我那点可怜的自尊,砸得粉碎。
我看着她满是泪水的脸,看着她眼神里的真诚和期盼。
我突然明白了 。
我真是个混蛋。
我用我那狭隘的心思 ,去揣度她。
我把她对我的好,当成了怜悯。
我才是那个,真正看不起自己的人 。
我“噗通 ”一声,坐回了椅子上。
整个人 ,像被抽干了力气。
“林老师,我……”
我一开口,声音就哽咽了 。
“我……对不起。”
她走到我身边 ,用手帕,轻轻地擦去我脸上的泪。
她的手,很凉 。
“傻瓜。 ”她说。
那天 ,我们在小屋里,聊了很久 。
聊过去,聊现在 ,聊未来。
我们之间那层看不见的隔阂,终于消失了。
我还是没有收下那本房产证 。
我对她说:“林老师,这房子 ,我不能要。这是你的家,是你唯一的念想。我要是收了,你住哪儿?”
她说:“我住宿舍就行。或者,我也可以跟你一起住……”
说到最后一句 ,她的脸红了 。
我的心,也跟着漏跳了一拍。
但我还是摇了摇头。
“林老师,你听我说 。你的心意 ,我领了。这比什么都珍贵。”
“但是,我李卫东,是个男人 。我想要的东西 ,我会用我自己的双手去挣。 ”
“我要是靠一个女人给的房子过日子,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这个房本,你收好 。等哪天 ,我李卫东混出个人样了,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你面前了,我再来跟你提这件事。”
我看着她的眼睛 ,说得斩钉截铁。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 。
最后,她笑了。
那笑容,像冬日里的暖阳 ,一下子照亮了整个屋子。
“好。 ”她说,“我等你 。”
从那天起,我像变了个人。
我不再消沉 ,不再自卑。
我心里,有了一团火 。
我开始拼命地工作。
白天在车间,我是最肯干 ,最爱钻研的那个。
别人解决不了的技术难题,我来 。
别人不愿意干的脏活累活,我干。
我的技术 ,突飞猛进。
很快就成了厂里的技术标兵,先进生产者 。
晚上,我也不闲着。
我让她给我找来了高中的课本。
我开始自学 。
从最简单的拼音 ,汉字,到数理化。
灯下,我捧着书,一个字一个字地啃。
很多年没摸过书本了 ,学起来很吃力。
但我咬着牙坚持 。
因为我知道,有一个人,在等我。
我不能让她等太久。
她每个周末都会来 。
不是以老师的身份 ,而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
她会给我带些好吃的,帮我检查作业,给我讲解难题。
她看着我 ,眼神里满是欣慰和鼓励 。
我们就这样,互相支持,互相鼓励 ,一起往前走。
日子虽然清苦,但心里,是甜的。
80年 ,恢复高考的第三年 。
我报了名。
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
一个二十七岁的老工人,要去跟那些十七八岁的孩子抢独木桥?
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连我们车间主任都找我谈话,劝我别犯傻 。
只有她,支持我。
“卫东 ,去考吧。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的。”
考试那天,她亲自把我送到考场 。
她在我手心 ,写下两个字。
“加油。 ”
我握着拳头,走进了考场 。
那一年,我考上了。
虽然只是北京一所工业大学的夜大。
但对我来说 ,已经是一个奇迹了 。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冲到她的学校。
当着所有人的面,把通知书塞到她手里。
“林文雨!”
我第一次 ,连名带姓地叫她 。
“我考上了!”
她看着通知书,眼泪“唰 ”地就下来了。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抱住了我。
那一刻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那条河,已经被我填平了 。
大学的生活,是辛苦的。
白天要上班 ,晚上要上课。
我像个陀螺一样连轴转。
但我不觉得累 。
因为,我的生活,有了奔头。
毕业后 ,我凭借着过硬的技术和大学文凭,被提拔成了车间的技术员。
后来,又当上了工程师 。
我有了自己的办公桌 ,穿上了干净的整洁的工装。
我不再是那个满身油污的穷小子了。
84年,我向她求婚了 。
在我那个小院里。
没有戒指,没有鲜花。
我只是拉着她的手 ,对她说:
“文雨,嫁给我吧 。”
她哭着点头。
“我等这句话,等了八年了。”
我们结婚了 。
婚礼很简单 ,就在小院里,请了几个最好的工友,和她的几个同事。
大家一起吃了顿饭。
那天,她笑得很开心。
那本房产证 ,她又拿了出来 。
“现在,你可以收下了吧? ”
我笑着接过来。
“不,这不是你给我的。”我说 ,“这是我们俩的家 。”
我们搬进了那个大院子。
院子里有棵海棠树,春天开花的时候,满院芬芳。
我把我的小院 ,也保留着 。
那是我们故事开始的地方。
后来,我们有了一个女儿。
长得很像她,特别是那双眼睛 ,清澈明亮 。
我们给她取名,叫李念。
思念的念。
日子,就这么平淡而幸福地过着 。
改革的浪潮 ,一波又一波。
我从国营厂里辞职,下了海。
凭着技术和一股子闯劲,办了一个小小的机械加工厂。
从几台旧机床开始,一步一步 ,做得越来越大 。
生活,也越来越好。
我们换了更大的房子,买了车。
女儿也长大成人 ,出国留学 。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
我们都老了。
我的头发白了,她的脸上也有了皱纹 。
她的腿 ,一到阴雨天,还是会疼。
我就会像当年一样,给她揉腿 ,给她熬药。
我们经常会回到南锣鼓巷的那个小院 。
坐在院里的老槐树下,晒着太阳。
她会靠在我的肩膀上,给我念她年轻时喜欢的诗。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我还是听不太懂 。
但我喜欢听她的声音。
一如当年。
有时候,我会问她。
“文雨,你后悔吗? ”
“后悔什么?”
“后悔嫁给我这么一个大老粗 。”
她就会笑。
然后用手指,点点我的额头。
“李卫东 ,你记住 。 ”
“你不是什么大老粗。”
“你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勇敢 ,最善良,最了不起的男人。”
“是我一生的英雄 。 ”
阳光透过槐树的叶子,洒在我们身上。
暖洋洋的。
我看着她 ,她也看着我 。
我们都笑了。
76年的那个夏天,很热,也很疯狂。
但对我来说 ,那是我一生中,最幸运的夏天 。
因为在那个夏天,我救了她。
也救赎了 ,我自己。
那本红色的房产证,现在还放在我们床头的保险柜里。
它不是财富,也不是馈赠 。
它是一段岁月的见证。
见证了一个疯狂的年代里,两个小人物 ,如何相互扶持,相互取暖。
见证了,有一种感情 ,可以超越身份,超越阶级,超越一切 。
那叫 ,情义。
也叫,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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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本篇文章《76年,我救了被批斗的女老师,她被打断腿,平反后她送我一本房》能对你有所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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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概览:76年,北京,夏末。天跟个烧红的铁锅倒扣着,一丝风都没有。胡同里的蝉玩了命地叫,叫得人心烦。我叫李卫东,那年二十三,是红星机械厂的一名钳工。八级钳工不敢说,但手上那点活儿,车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