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的夏天 ,热得像一锅煮沸的白开水。
知了在窗外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声音钻进耳朵里,搅得人心烦意乱 。
我叫陈辉,十七岁 ,正好处在人生最尴尬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身体里憋着一股无名邪火 ,看什么都不顺眼。
尤其是对着书桌上那堆小山似的复习资料。
高考 。
这两个字像紧箍咒,从我爸妈嘴里念出来,就勒得我头疼。
我哥陈强 ,是全家的骄傲。三年前考上省城的重点大学,毕业后直接分到市里的机械厂当技术员 。
他出人头地了。
于是,我 ,就成了全家唯一的希望,也成了唯一的靶子。
“陈辉,你看你哥!再看看你!”
这话我爸能从早饭说到晚饭 。
我妈则负责后勤和叹气 ,“辉啊,再加把劲,考出去了,妈就放心了。 ”
我哥呢?他回家的时候 ,总喜欢用一种过来人的眼神拍拍我的肩膀,说:“小辉,坚持一下 ,未来是光明的。”
光明个屁 。
我当时的未来,就是眼前这堆散发着油墨味的卷子,和窗外那片被太阳烤得发白的天空。
那天下午 ,家里静得出奇。
我爸在厂里上中班,我妈去居委会开会,我哥陈强 ,带着他新过门的媳林岚,回娘家送节礼去了 。
林岚,我嫂子。
她嫁过来才三个月。
人长得好看 ,眼睛大大的,皮肤白,不像我们这片儿灰扑扑的女的。她话不多,总是安安静静地笑 ,或者安安静静地干活 。
我跟她不熟,甚至有点怕她。
因为她太“好”了,好得像画报上的人 ,跟我们这个油烟味十足的家格格不入。
整个世界,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和那台十四寸的“飞跃”牌黑白电视机 。
不,还有一个秘密武器。
我从床底下 ,小心翼翼地拖出一个纸盒子。
里面躺着的,是我用半个月早饭钱跟同学胖子换来的宝贝——一台半旧的录像机,和三盘没有封皮的录像带 。
胖子把东西给我的时候 ,挤眉弄眼,笑得特猥琐。
“辉哥,好东西。看了 ,保证你不想高考 。 ”
我心里“砰砰”直跳。
我知道那是什么。
那个年代,录像厅是洪水猛兽,是精神污染的源头 。学校三令五申,抓到就处分。
可越是禁止 ,那股神秘的吸引力就越是致命。
就像夏娃的苹果。
我把录像机笨拙地接到电视上,捣鼓了半天,雪花闪烁的屏幕终于跳出了模糊的影像 。
心 ,提到了嗓子眼。
我选了胖子说最“劲爆”的那一盘,塞了进去。
“咔哒 ”一声,录像带被吞了进去 。
我紧张地坐在小板凳上 ,后背全是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
机器发出“嗡嗡”的转动声。
屏幕上,先是一段乱七八糟的雪花点 ,然后,画面跳了出来 。
不是我想象中那种……不堪入目的画面。
是香港。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 ,霓虹灯闪烁 。
一个穿着风衣,叼着牙签的男人,用一张假钞点燃了一支烟。
那张脸,桀骜不驯 ,带着一丝坏笑。
是周润发 。
《英雄本色》。
枪声,爆炸声,兄弟情义 ,快意恩仇。
那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世界。
激烈,滚烫,充满了男人的血性和不顾一切的浪漫 。
我看得入了迷 ,完全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手里的蒲扇早就掉在了地上。
嘴巴微微张着,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
就在小马哥双枪扫射,白鸽纷飞的经典场面时 ,我听到了门锁转动的声音。
“咔嚓。”
声音很轻 。
但我全身的血,在那一瞬间,全凉了。
完了。
我爸妈回来了?还是我哥?
无论是谁 ,我今天都死定了 。
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从板凳上弹起来,手忙脚乱地想去按录像机的退出键。
可越急越乱,那个硬邦邦的塑料按钮怎么也按不下去。
电视里 ,枪声还在“砰砰砰 ”地响 。
门,开了。
进来的人,不是我爸妈 ,也不是我哥。
是林岚,我嫂子。
她一个人回来的 。
手里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苹果。
她看到我 ,愣了一下。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台嗡嗡作响的录像机和闪烁的电视屏幕上 。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几秒钟,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
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像打鼓一样,快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她的脸,在电视忽明忽暗的光线下 ,看不清表情。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已经开始预演接下来的狂风暴雨 。
她会尖叫吗?
会骂我“不要脸”吗?
会立刻冲出去,把我哥叫回来,然后全家对我进行三堂会审吗?
我死定了。
我甚至想好了我的“遗言”:我再也不看录像了 ,我好好学习,我错了。
然而,她什么都没说 。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又看了看电视。
电视里,小马哥瘸着腿,一字一句地说:“我等了三年 ,就是要等一个机会! ”
嫂子把手里的网兜,轻轻放在了饭桌上。
然后,她朝我走过来。
一步 ,两步 。
我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她走到我面前,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扬起巴掌。
她只是歪着头,看了一眼屏幕 。
屏幕上 ,张国荣清秀的脸庞上写满了挣扎。
“这是什么?”
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好奇。
我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 。
“香港的片子?”她又问。
我机械地点了点头。
我以为,下一句就是审判 。
结果,她说了一句让我差点把下巴惊掉的话。
“让个位置。 ”
我……我没听错吧?
我呆呆地看着她 。
她没有不耐烦 ,反而自己搬了张小板凳,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就那么坐下了。
然后,目不转睛地 ,盯着电视屏幕。
我彻底懵了 。
这……这是什么情况?
剧本不是这么写的啊!
电视里枪林弹雨,电视外落针可闻。
我僵硬地坐在那儿,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汗水顺着我的额角 ,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
我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瞥她。
她看得很认真。
电视屏幕的光,映在她白皙的脸上 ,一闪一闪的 。
她的嘴唇微微抿着,大眼睛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光。
那不是愤怒,不是鄙夷。
是……投入 。
甚至 ,带着一丝向往。
我当时脑子转不过来。
一个平时文静得像水的女人,一个标准的“好媳妇”,怎么会对这种打打杀杀的“坏东西”感兴趣?
电影放完了 。
当片尾曲响起的时候 ,我和她都沉默着,谁也没动。
那首《当年情》,在闷热的空气里 ,显得格外悠扬,又格外伤感。
“还有吗?”
她忽然问。
“啊? ”我没反应过来 。
“录像带,还有别的吗?”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指了指床底下那个纸盒子。
她站起身 ,走过去,很自然地把盒子拖了出来,翻了翻 。
“这个是什么?”她拿起另一盘。
“不知道 ,胖子说……也很好看。 ”我结结巴巴地说 。
“那就看看。”
她把旧带子退出来,又把新带子塞了进去。
动作熟练得,好像她以前也干过这事 。
第二部电影开始了。
这次是《倩女幽魂》。
当王祖贤演的聂小倩白衣飘飘地出场时,我听到嫂子轻轻地“啊”了一声 。
那一声里 ,有惊艳,有羡慕。
我渐渐放松下来。
恐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 ,是一种前所未有的 、荒诞又刺激的感觉。
我和我嫂子,两个本该是“监管 ”与“被监管”关系的人,此刻 ,却成了一个秘密的同谋 。
我们一起,躲在这个闷热的下午,窥探着一个被大人世界明令禁止的、光怪陆离的江湖。
“你……不怕我哥知道?”
看到一半 ,我终于鼓起勇气,小声问了一句。
她头也没回,眼睛还盯着屏幕 。
“怕啊。 ”
她说。
“那……”
“怕 ,就不能看了吗?”她忽然转过头来看着我,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你怕不怕? ”
我被她问住了 。
我当然怕。
可我还是看了。
因为好奇,因为压抑 ,因为不甘心 。
原来,她也一样。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 ,我跟这个只比我大五六岁的嫂子,有了一点点真正的连接。
不再是叔嫂,而是两个被困在笼子里的同类 。
看完两部电影 ,天色已经擦黑了。
嫂子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她的身体,在昏暗的光线下 ,有种说不出的柔韧和……疲惫。
“快收起来吧,他们要回来了 。”
她一边说,一边熟练地帮我拔下插头 ,整理电线。
我手忙脚乱地把录像机和带子塞回床底。
一切恢复原状 。
仿佛那个惊心动魄的下午,从来没有发生过。
她洗了手,开始淘米做饭。
我坐在书桌前,假装看书 ,可脑子里全是小马哥的风衣和聂小倩的眼神 。
还有嫂子那句“怕,就不能看了吗?”。
晚饭的时候,我哥回来了。
他喝了点酒 ,脸颊微红,心情很好的样子 。
“小辉,今天在家学习怎么样啊?有没有偷懒?”他照例问我。
我心虚地低下头 ,“没……没有。 ”
我偷偷看了一眼嫂子 。
她正低头给我哥盛汤,脸上没什么表情,和平时一样温顺。
“那就好。岚岚 ,你也多盯着点他,这孩子自觉性差。”我哥对嫂子说 。
嫂子“嗯”了一声,把汤碗放到我哥面前。
我爸又开始了他的每日说教:“你哥当年要是像你这么不让人省心 ,哪有今天!你看看你嫂子,多懂事! ”
我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一句话也不敢说。
但心里,却不像以前那么憋屈了 。
我有一个秘密。
一个只有我和嫂子知道的秘密。
这个秘密 ,像一颗小小的火种,在我沉闷的生活里,点燃了一丝微弱的光 。
从那天起 ,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我和嫂子之间,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家里的气氛依旧压抑 。
我爸的脸依旧很长,我妈的叹气依旧很多 ,我哥依旧喜欢对我进行“光明未来”的说教。
但只要他们一不在家,我们那个小小的客厅,就会变成一个临时的、非法的“地下影院”。
嫂子好像掌握了全家人的作息规律 。
“今天你爸他们厂里开安全生产大会 ,要晚一个小时回来。 ”
“你妈下午要去打毛线,三点出门,五点回。”
“你哥今天跟领导下乡 ,不回来了。”
每当她用平静的语气说出这些话时,我就知道,机会来了 。
我们会拉上窗帘,把音量调到最低 ,然后,一头扎进那个光影的世界里。
我们看了很多片子。
有《赌神》里意气风发的高进,有《警察故事》里不要命的成龙 ,有《东方不败》里雌雄莫辨的林青霞 。
每一次,我们都像两个偷糖吃的孩子,既紧张又兴奋。
在那些电影里 ,人生可以是另一副模样。
可以不用为了几毛钱跟小贩争得面红耳赤,可以不用看领导的脸色过活,可以爱自己想爱的人 ,做自己想做的事 。
可以活得像一团火。
而不是像我们,活得像一滩温吞水。
有一次,我们看《秋天的童话》 。
电影的色调很温暖 ,讲的是在异国他乡的爱情故事。
看到最后,船头尺在海边开了家餐厅,十三妹穿着漂亮的裙子跑过来,两个人隔着人群相视而笑。
我听到旁边有抽泣的声音 。
我转头一看 ,嫂子在哭。
她没有嚎啕大哭,就是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无声无息。
我有点手足无措。
“嫂子 ,你……你怎么了? ”
她摇摇头,用手背抹了把眼泪,勉强笑了笑 。
“没什么 ,就是觉得……真好。”
“什么真好?”
“可以去那么远的地方,可以穿那么好看的衣服,可以……重新开始。 ”
她的声音很轻 ,带着一丝飘忽的羡慕 。
我沉默了。
我忽然意识到,对她来说,这些电影 ,可能不只是打发时间的乐子。
那是一个窗口 。
一个让她可以暂时逃离这个逼仄、沉闷的现实的窗口。
“嫂子,你以前……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吧?”我问。
她愣了一下,随即苦笑 。
“你怎么知道?”
“你说话的口音,跟我们不一样。而且……你看起来 ,不像我哥他们厂里的那些家属。”
她擦干眼泪,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眼神有些悠远 。
“我老家在南方 ,一个小镇上,靠着河。我们那儿,夏天没这么热 ,到处都是绿的。 ”
“那你怎么会嫁到这儿来?”
这个问题,我问完就后悔了。太冒失了 。
她却没生气,只是淡淡地说:“我爸和你公公 ,以前是一个部队的战友。”
我懂了。
那个年代,这种“娃娃亲 ”或者“战友情”促成的婚姻,太多了 。
“我本来……也考上大学了。”她忽然说。
我大吃一惊 ,“真的?那你怎么没去上? ”
“家里没钱供 。我下面还有个弟弟。女孩子嘛,早晚要嫁人的,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什么表情 ,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
可我能感觉到,那平静下面,压着多大的不甘和委屈。
一个本可以去读大学的南方姑娘 ,因为一句“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被命运的绳索,牢牢地拴在了这个千里之外的北方工业城市 ,嫁给了一个她可能并不怎么了解的男人。
每天面对的,是油烟,是重复的家务 ,是公婆的挑剔,是丈夫那套“女人就该本分 ”的说辞 。
我哥陈强,人是不坏。
他努力 ,上进,孝顺。
但在他眼里,女人,或者说他老婆 ,就该是这个样子的:在家操持家务,照顾老人,支持他的工作。
他会给她买新衣服 ,会把工资交给她 。
但他从来不会问她,你今天开不开心,你想要什么。
他觉得 ,他给了她一个稳定的家,就是给了她全部。
我嫂子,林岚 。
在嫁给我哥之前 ,她叫林岚。
嫁过来之后,她就成了“陈强的媳妇”,“陈辉的嫂子” ,“老陈家的儿媳妇 ”。
她自己的名字,好像被抹掉了 。
“其实,你哥对我挺好的。”她忽然又说,像是在安慰我 ,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
好吗?
每天回家,把臭袜子扔在沙发上,等着她去洗 ,这叫好吗?
每个月把工资往桌上一拍,说“拿着吧,别乱花” ,这叫好好吗?
在她想看会儿电视的时候,不耐烦地说“天天看这些没用的,有那工夫不如把地再拖一遍” ,这叫好吗?
也许在他们那一代人眼里,这就是好。
不打你,不骂你 ,能挣钱养家,就是天大的福气了。
可我从嫂子看电影时发亮的眼睛里,看到了另一种东西 。
那是一种对“好 ”的,不一样的渴望。
那天之后 ,我再看她,眼神就变了。
我不再觉得她是个需要提防的“长辈”,或者一个神秘的“同谋”。
我开始觉得……心疼她 。
我觉得她像《倩女幽魂》里的聂小倩 ,被姥姥的规矩束缚着,身不由己。
而我哥,我爸妈 ,我们这个家,就是那座阴森的兰若寺。
而我,好像成了那个误打误撞闯进来的宁采臣 。
虽然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们的秘密影院 ,并没有持续太久。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
出事那天,是个周六。
我哥厂里组织去水库钓鱼 ,一大早就走了。
我爸妈去赶集 。
家里又只剩我和嫂子。
我们正在看一部警匪片,叫《喋血双雄》。
依旧是周润发,依旧是白鸽和枪火 。
我们看得太投入了,连窗外天气变了都不知道。
一场暴雨 ,说来就来。
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噼里啪啦地响。
我哥他们钓鱼的活动,因为下雨 ,提前取消了 。
他浑身湿淋淋地回到家时,我和嫂子正并排坐在电视机前,屏幕上 ,周润发和李修贤在教堂里,进行最后的决战。
门被推开的那一刻。
我哥站在门口,像一尊淋湿的石像 。
他看着我们 ,看着电视机,脸上的表情,从错愕 ,到震惊,最后,变成了火山爆发前的铁青。
“你们……在干什么?! ”
他的声音,比外面的雷声还要响。
嫂子吓得猛地站了起来 ,脸色瞬间惨白 。
我也懵了,手里的遥控器“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完了。
这次是真的完了 。
世界末日,不过如此。
我哥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 ,一把拔掉了录像机的电源插头。
“滋啦”一声,屏幕瞬间黑了 。
屋子里,只剩下窗外的雨声 ,和我哥粗重的喘气声。
“陈辉! ”他指着我的鼻子,手指都在发抖,“我让你在家好好复习!你就是这么复习的?!”
“我……”
“还有你! ”他猛地转向嫂子 ,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我让你在家看着他!你就是这么看着他的?你跟他一起看这种不三不四的东西?!”
“不三不四的东西”。
这五个字,像一根针 ,狠狠地扎在了嫂子心上。
她的身体晃了一下 。
“陈强,我们只是……看个电影。 ”她试图解释,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看电影?!”我哥的音量又提高了一个八度,“你看的是什么电影?!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是好人看的吗?你一个当嫂子的,带着小叔子看这个,传出去像话吗?!”
“我……”嫂子咬着嘴唇 ,说不出话来 。
“还有你!林岚!我真是看错你了! ”我哥好像要把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出来,“我以为你是个安分守己的女人,没想到你骨子里是这种人!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个家太闷了?觉得我配不上你了?!”
他的话 ,越说越难听,越说越诛心。
我听不下去了。
“哥!你别说了!是我要看的!跟嫂子没关系!”我鼓起我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吼了回去 。
“你闭嘴! ”我哥反手就给了我一巴掌。
不重。
但侮辱性极强 。
我的脸火辣辣地疼 ,耳朵里嗡嗡作响。
“没你的事!你给我滚回屋里去!”
“我不!”我梗着脖子,“是我把录像带拿回来的!是我要看的!嫂子只是……嫂子只是路过! ”
我说谎了。
但我必须这么说 。
我不能让她一个人承受我哥的怒火。
我们是同谋。
“路过?路过能跟你坐在一起看?!”我哥冷笑,“陈辉 ,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学会撒谎了,还学会维护你嫂子了?!”
他话里的那种暗示 ,让我恶心得想吐。
“陈强!你混蛋! ”
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推了他一把 。
他没防备,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撞在了饭桌上。
他彻底被激怒了。
“反了你了!”
他扑过来,抓着我的衣领,拳头就要落下来 。
“住手!”
嫂子忽然尖叫了一声。
那是我第一次听她那么大声地说话。
声音尖利 ,甚至有些破音 。
我哥的拳头,停在了半空中。
我们都看向她。
她站在那里,浑身都在发抖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
“陈强,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凭什么这么说他? ”
“我看的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是《英雄本色》!是《喋血双雄》!”
“是,里面有打打杀杀 ,可那也比你天天挂在嘴边的‘人情世故’‘领导喜好’干净!”
“是,我带着他看了,怎么样?”
“因为这个家里,太闷了!闷得我都快喘不过气了! ”
“我每天睁开眼 ,就是给你家洗衣服做饭,伺候你爸妈,等你下班!”
“你问过我一句我想干什么吗?你问过我一句我开不开心吗?”
“没有!你从来没有! ”
“在你眼里 ,我就是个给你家传宗接代 、操持家务的工具!”
“陈辉,他还是个孩子!他压力那么大,看个电影放松一下怎么了?就因为没看你那些‘光明未来’的教科书 ,就该被你打吗?!”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话。
像决堤的洪水,把所有积压在心里的委屈、愤怒、不甘,全都倾泻了出来。
整个屋子 ,死一般地寂静 。
我哥完全愣住了。
他大概从来没想过,这个一向温顺安静的妻子,身体里竟然藏着这么大的能量。
我也愣住了。
我看着她 ,那个为了我,为了我们共同的秘密,向整个世界宣战的嫂子 。
我觉得她浑身都在发光。
就像电影里,那些义无反顾的女主角。
“你……你…… ”我哥你了半天 ,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不可理喻!”
他扔下这句话,摔门而出 。
门被“砰”的一声巨响关上。
整个世界 ,又安静了下来。
嫂子腿一软,扶着墙壁,慢慢地滑坐到了地上 。
然后 ,她把脸埋在膝盖里,放声大哭。
那哭声,压抑了太久 ,充满了绝望。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想安慰她 ,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
我只能笨拙地,把掉在地上的遥控器捡起来,递给她。
她没有接。
那天晚上,我哥没有回来 。
我爸妈回来后 ,看到家里一片狼藉,和嫂子红肿的眼睛,立刻明白了大概。
我爸气得拿起鸡毛掸子就要抽我。
嫂子却站了出来 ,挡在我面前。
“叔,不关陈辉的事,是我不好 。 ”
她第一次没有叫“爸” ,而是叫了“叔”。
我爸的鸡毛掸子,举在半空,落不下来。
我妈拉着嫂子的手 ,不停地叹气,“岚啊,夫妻吵架 ,床头吵床尾和,强子就是那个臭脾气,你别往心里去…… ”
嫂子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回屋了 。
那一夜,我们家那盏昏黄的灯泡,亮了通宵。
第二天 ,我哥回来了。
他眼睛通红,满脸胡茬,像是一夜没睡 。
他没跟我说话 ,也没跟爸妈说话,径直走进了他和嫂子的房间。
门关上了。
我不知道他们在里面说了什么 。
我只听到断断续续的争吵声,和嫂子压抑的哭声。
过了很久 ,门开了。
我哥走了出来,脸色比昨天更难看 。
“爸,妈 ,我跟林岚,决定离婚。”
“轰隆”一声。
我感觉我的世界,塌了。
我爸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哥的鼻子骂:“你这个!我们陈家没有离婚的!你让她走 ,你也给我滚!”
我妈直接瘫坐在了地上,哭着说:“作孽啊!这都是作的什么孽啊! ”
而我,站在原地 ,手脚冰凉 。
离婚。
就因为几盘录像带?
不。
我知道不是 。
录像带,只是那根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嫂子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她眼睛肿得像桃子 ,但表情,却异常平静 。
她已经收拾好了一个小小的包袱。
她走到我爸妈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爸 ,妈,对不起 。我不是个好儿媳。”
然后,她又走到我面前。
她看着我 ,看了很久 。
然后,她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陈辉,好好考试。”
“考出去 ,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
“别活成……我们这样 。”
说完,她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追了出去。
在楼道里 ,我拉住了她的手 。
“嫂子,你别走!你走了,我怎么办?”
我哭了。
一个十七岁的大男孩 ,哭得像个傻子。
她转过身,用手帮我擦掉眼泪 。
她的手,很凉。
“傻孩子 ,你还有你的未来。 ”
“嫂子,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不怪你 。”她摇摇头 ,眼神里,竟然有一丝解脱,“或许,我该谢谢你。 ”
“谢我?”
“是啊。谢谢你 ,让我知道,原来我还可以选择 。”
“选择? ”
“选择不忍了。”
她说完,轻轻地挣脱了我的手。
然后 ,她走进了那个灰蒙蒙的 、下着小雨的城市里。
再也没有回头 。
嫂子走了。
我们那个家,彻底散了。
虽然表面上,一切还和以前一样 。
我爸依旧每天去上班 ,我妈依旧每天做饭。
但我哥,他变了。
他不再喝酒,不再高谈阔论他的“光明未来” 。
他变得沉默寡言。
很多时候 ,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一坐就是一晚上,手里夹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烟。
他房间里 ,嫂子用过的东西都还在 。
那把梳子,那个暖水瓶,那条她最喜欢的碎花围巾。
他一样都没扔。
我们家,再也没有人提“离婚”这两个字 。
也再也没有人提林岚。
她就像一阵风 ,来过,然后又走了,只留下一室的寂静和尴尬。
我把那台录像机和剩下的录像带 ,全都扔进了楼下的垃圾堆。
我再也不想看到它们 。
我开始疯狂地学习。
不是为了我爸妈的期望,也不是为了我哥口中的“光明未来 ”。
我是为了嫂子那句话 。
“考出去,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把所有的愤怒、愧疚、迷茫 ,全都化作了做题的动力。
那年夏天,我考上了 。
不是省城的重点大学。
是北京的一所大学。
离家很远很远 。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我把它放在了嫂子以前住的那个房间的桌子上。
算是对她有个交代 。
我去北京上学那天 ,全家都来送我。
站台上,我爸拍了拍我的肩膀,只说了一句:“照顾好自己。”
我妈红着眼圈 ,给我塞了一堆吃的。
我哥站在最后面,他看起来,比以前更瘦了,也更老成了 。
火车快开的时候 ,他忽然走过来,递给我一个信封。
“拿着。 ”
“是什么?”
“钱 。到了北京,别亏着自己。想买什么就买 ,想看什么……就去看吧。”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
“哥…… ”
“小辉,”他打断我 ,声音有些沙哑,“哥以前……错了。”
火车开动了。
我看着窗外,他们三个人的身影 ,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一个时代 ,好像就这么过去了。
大学四年,我像一棵被移植到新土壤里的树,拼命地吸收着阳光和水分 。
北京,和我的家乡 ,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这里有高楼,有摇滚乐,有穿着奇装异服的年轻人 ,有彻夜不熄的灯火。
这里有自由。
我看了很多很多电影 。
在学校的大礼堂,在校门口的录像厅,在后来兴起的VCD影碟店。
我看了《霸王别姬》 ,看了《阳光灿烂的日子》,看了《阿甘正传》。
每一次,当灯光暗下 ,银幕亮起,我都会想起1988年那个闷热的下午 。
想起那个和我并排坐着,一起窥探另一个世界的嫂子。
想起她看电影时 ,那双发亮的眼睛。
我偶尔会给我哥写信 。
信里,我从不提嫂子。
他也从不提。
我只知道,他一直没有再婚 。
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
几年后 ,他成了厂里的副厂长。
成了我们那个小城里,真正有头有脸的人物 。
可我知道,他并不快乐。
大四那年冬天 ,我接到了我哥的电话。
“小辉,我要结婚了。 ”
我愣了很久 。
“哦……恭喜你,哥。”
“你过年 ,能早点回来吗?我想让你……见见她。”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请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
我说好。
那年春节 ,我提前半个月回了家。
家里变了样 。
重新粉刷了墙壁,换了新的家具。
我哥的新未婚妻,也在。
是个很普通的女人 ,我们当地的,在小学当老师 。
她很爱笑,也很会来事,把我爸妈哄得眉开眼笑。
她给我哥夹菜 ,给我哥倒水,眼神里,全是崇拜。
我哥很受用 。
他脸上 ,又有了当年那种意气风发的神采。
晚饭后,她忙着在厨房洗碗。
我哥把我叫到阳台上。
“怎么样? ”他递给我一支烟 。
我摇摇头,“我不会。”
他自己点上 ,吸了一口。
“你嫂子……我是说,你未来的嫂子,人很好 ,很本分 。”
我“嗯”了一声。
“她很崇拜我,觉得我什么都懂,什么都能干。 ”
我没说话 。
“跟她在一起 ,不累。”他又说。
我终于明白了他叫我回来的意思 。
他不是想让我见见她。
他是想告诉我,他放下了。
他选择了一条更轻松的路 。
他不再去挑战那个他无法理解 、也无法掌控的世界。
他回到了他熟悉的轨道上。
“哥,”我看着他,“你幸福吗? ”
他夹着烟的手 ,顿了一下。
烟灰,掉在了他的裤子上 。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把烟头 ,狠狠地按灭在了窗台上。
“不说这个了。你呢?在北京,有女朋友了吗?”
我摇摇头 。
“不着急,你跟我不一样。”他说 ,“你多看看,找个自己真心喜欢的。 ”
“真心喜欢的?”我重复了一遍,觉得有点讽刺 。
“对。”他看着远处的万家灯火 ,眼神有些空洞,“别像我。 ”
那是我最后一次,和他那么深入地谈话 。
后来 ,他结婚,生子。
成了一个标准的好丈夫,好父亲。
我们家的生活,终于回到了“正轨” 。
喜庆 ,热闹,充满了烟火气。
再也没有人,会因为一部电影而争吵 ,再也没有人,会因为一句“不甘心”而离家出走。
一切都很好。
好得,有点不真实 。
大学毕业后 ,我留在了北京。
我进了一家电影公司,从最底层的场记做起。
很苦,很累 ,但我喜欢 。
因为我总觉得,我是在替某个人,完成她没有完成的梦。
2008年 ,北京奥运会。
整个城市,都沉浸在一种巨大的狂欢里 。
那时候,我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副导演了。
一天,我跟着剧组 ,在一个老旧的胡同里取景。
休息的时候,我在胡同口的一家小音像店里,翻看那些落满灰尘的DVD 。
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封面。
《英雄本色》。
修复版 。
我鬼使神差地买了下来。
晚上 ,我一个人在我的小出租屋里,用笔记本电脑,又看了一遍这部电影。
当“我等了三年 ,就是要等一个机会 ”这句台词响起时,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
二十年了 。
整整二十年了。
当年的那个毛头小子 ,已经变成了满脸沧桑的中年人。
而那个带我窥探世界的嫂子,她现在在哪儿?过得好不好?
她有没有,等到她的机会?
我忽然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
我要找到她。
我请了假 ,回了趟老家。
我找到了我哥 。
他已经是个发福的中年男人了,头发也有些稀疏。
我们坐在一家茶馆里,相对无言。
“哥,我想找林岚嫂子 。”我开门见山。
他端着茶杯的手 ,抖了一下。
茶水,洒了出来 。
“找她干什么?”他声音嘶哑,“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我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
“她……”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她当年走后,回了南方。我……我去找过她 。”
我心里一震。
“她不肯跟我回来。她说 ,她要重新高考 。 ”
“那她考上了吗?”我急切地问。
“考上了。就在她们省城的一所师范大学 。”
“那后来呢? ”
“后来……她毕业了,当了老师。再后来,她结婚了 ,嫁给了一个她的大学同学。”
我哥说完这些,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
他从钱包里,掏出一张被摩挲得已经有些模糊的照片。
照片上 ,是嫂子。
她站在一所大学的校门口,笑得很灿烂 。
比我记忆中,任何时候都要灿烂。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风吹起她的长发。
她的眼睛里 ,没有了当年的那种压抑和迷茫。
全是光 。
那种我曾在电影里看到过的,自由的光。
“她把这张照片,寄给了我。”我哥说 ,“没有写信,就一张照片 。 ”
我看着那张照片,眼眶又湿了。
她做到了。
她真的去看了外面的世界 。
她真的 ,重新开始了。
“哥,你恨过她吗?”我问。
他摇摇头,苦笑 。
“一开始 ,恨。恨她不给我面子,恨她那么绝情。”
“后来,就不恨了 。 ”
“有时候 ,我甚至……有点羡慕她。”
他把那张照片,小心翼翼地收回钱包。
“小辉,别去找她了。”
“为什么?”
“让她……就活在那张照片里吧 。挺好的。 ”
我明白了。
对他来说,林岚 ,是他心口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
也是他内心深处,一个永远无法企及的梦。
他宁愿这个梦,永远停留在最美好的那一刻。
我没有再坚持 。
我回了北京。
生活还在继续。
我的事业越来越顺 ,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工作室,拍了几部评价还不错的文艺片 。
我也结了婚 ,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我的妻子,是我在剧组认识的一个美术指导。
她独立,有自己的想法 ,我们很谈得来 。
我们吵架。
吵得最凶的时候,她会指着我的鼻子骂我“直男癌晚期”。
我也会说她“无理取闹”。
但吵完,我们会一起坐下来 ,喝杯啤酒,然后讨论,问题到底出在哪 。
我们会道歉。
我们会拥抱。
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年 ,我哥和嫂子,也能这样吵一架,而不是一个咆哮 ,一个沉默,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但生活没有如果 。
时间推着每个人,走向了各自的命运。
去年 ,我带着一部新片,去南方的一个电影节做展映。
地点,恰好是嫂子当年的那个省城 。
活动结束后 ,我一个人,打车去了那所师范大学。
正是傍晚。
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在校园里,充满了青春的气息 。
我不知道她还在不在这里教书。
我甚至不知道她现在叫什么名字。
我就那么漫无目的地走着 。
走到一栋教学楼前 ,我听到了一阵悠扬的钢琴声。
是从二楼的一个教室里传出来的。
我走了上去。
教室的门虚掩着 。
我透过门上的小玻璃窗,往里看。
一个女人,坐在钢琴前,背对着我。
她的头发 ,已经有些花白,但背影,依旧挺拔 。
她在弹奏的曲子 ,是《当年情》。
就是《英雄本色》那首片尾曲。
我的心,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 ,紧紧攥住 。
是她吗?
我不敢确定。
我也不敢推门进去。
我怕,惊扰了她 。
也怕,打破了这二十多年来的 ,一个漫长的梦。
一曲终了。
她停了下来,静静地坐在那里 。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 ,洒在她的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看到,她缓缓地抬起手,擦了擦眼角。
我悄悄地 ,退后了两步。
然后,转身,离开了那栋教学楼 。
我想 ,这就够了。
知道她安好,知道她还记得那段“当年情 ”,就够了。
我们每个人 ,都被那个时代,狠狠地塑造过 。
有人顺从,有人反抗。
有人被磨平了棱角 ,有人,则在冲撞里,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没有谁对谁错 。
那只是 ,我们各自的选择。
回北京的飞机上,我看着窗外的云海,忽然想起了1988年的那个夏天。
那个闷热的,蝉鸣不休的下午 。
那个偷偷看录像带的少年 ,和那个没骂他,反而坐下来一起看的嫂子。
他们都不知道。
那一天,他们一起按下的 ,不是录像机的播放键 。
而是他们各自人生的,一个全新的,无法回头的 ,快进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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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本篇文章《88年我偷偷看录像带,被嫂子发现,她没骂我,反而坐下一起看》能对你有所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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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概览:1988年的夏天,热得像一锅煮沸的白开水。知了在窗外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声音钻进耳朵里,搅得人心烦意乱。我叫陈辉,十七岁,正好处在人生最尴尬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