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销单下来的时候 ，我正在跟客户发微信。

屏幕上，客户的头像闪动着
，是一只憨态可掬的金色小奶猫 。

他说：“林工，这次多亏你了 ，不然项目真要黄。 ”

我回了个笑脸
，心里想着，可不是么
。

为了这个“不黄”的项目 ，我在那个二线城市待了足足半个月
，天天陪着笑脸，晚上还得跟那帮甲方的人喝酒。

手机震了一下 ，是公司OA系统的通知 。

【您的报销申请已审批完成】

我点进去
。

心头掠过一丝快意。

五千一百块
，虽然不多，但总算是对这半个月辛苦的一个小小慰藉 。

然后 ，我看到了那个数字
。

250。

我以为我眼花了 。

我把手机屏幕凑到眼前
，又看了一遍
。

审批金额：250.00元。

二百五 。

空气仿佛凝固了
。

客户那边又发来一条信息，问我下次什么时候过去 ，他们老板要请我吃饭。

我没回 。

我盯着那个刺眼的“250
”，脑子里嗡嗡作响。

我仔細回想那五千一百块的構成
。

來回高鐵票
，一千出頭。

酒店住了十四天，协议价 ，一天两百
，两千八 。

剩下的，是市内交通 ，还有几次实在推不掉的
，请甲方项目组几个关键人物吃饭的钱
。

每一笔，我都有发票。

每一笔 ，我都贴得整整齐齐 。

怎么会是250？

连一张单程高铁票的钱都不够
。

我拿着手机
，站了起来。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键盘敲击的噼啪声和空调的低鸣 。

同事张姐抬头看了我一眼 ，眼神里带着询问
。

我冲她摆摆手
，示意没事。

我得去趟财务部 。

这不可能
。

一定是搞错了。

财务部在走廊尽头，玻璃门永远贴着“闲人免进”的标签 。

我推开门。

一股独属于票据和打印机的油墨味扑面而来
。

财务部的蔡姐正低头审核一沓单据 ，眼皮都没抬一下。

“蔡姐 。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

她“嗯
”了一声，手上没停。

“我想问一下我的报销单
，是不是搞错了？”

她终于抬起头，扶了扶眼镜 ，镜片后的眼睛没什么情绪 。

“谁？林未？ ”

“对
。
”

她拉开手边的抽屉
，从一堆单子里抽出一张，就是我那张贴得满满当当的报销单。

上面用红笔龙飞凤舞地画着圈 ，打着叉 。

“没错啊
，”她说，“审批通过了 ，250
。 ”

我的火气“噌
”地一下就要上来。

我深吸一口气
，指着那张单子 。

“蔡姐，我总共报了五千一 ，为什么只批了二百五？”

“二百五？ ”她皱了皱眉
，似乎对这个数字的发音有点敏感，然后指着单子 ，“这不写得很清楚吗？
”

她把单子推到我面前
。

“你看，你这张高铁票
，票面金额是250，符合规定 ，给你报了。”

“那我其他的呢？ ”

“其他的？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你看看你这些发票 。
”

她拿起我的酒店发票。

“酒店，发票抬头不对
。公司全称是‘某某某科技有限公司’ ，你这个发票上开的是‘某某科技’
，少了三个字，不合规。”

我愣住了 。

“就因为少了三个字？ ”

“这是规定
。
”她斩钉截铁。

“可是酒店前台说他们系统里就这个简称 ，改不了
，我特地问过的！”

“那是你的问题，你应该找能开对发票的酒店 。 ”她轻描淡写
。

我的心沉了下去。

她又拿起我那些吃饭的发票 。

“还有这个 ，餐费
，几百几百的，你一个人出差 ，吃得了这么多？
”

“蔡姐，这是请客户吃饭的钱！项目卡住了
，不打点一下关系，后面工作怎么做？”

“请客户？ ”她冷笑一声 ，“请客户要走招待费申请
，你申请了吗？你这是差旅报销，餐费标准一天八十 ，你自己超了多少倍？
”

我感觉自己的血往头上涌
。

“当时情况紧急
，王总让我先处理好现场，费用回来再说。我哪有时间走那个复杂的招待费申请流程？”

“那就是王总的问题 ，你让他签字确认啊 。 ”她说着
，指着我报销单上“主管审批
”那一栏，王总的签名清晰可见
。

“他签了字 ，就代表他认可你这些费用是合理的。”

“王总签字
，只是确认你出差这个行为本身， ”蔡姐的语气像是在教一个三岁小孩 ，“具体费用的合规性，由我们财务部最终解释 。”

她拿起最后几张市内交通的发票。

“还有这些打车票
，根据公司最新规定，出差城市有地铁的 ，原则上不予报销打车费
，除非有夜间（晚10点后）出行或者携带重物等特殊情况说明
。你有说明吗？
”

“我……”我一时语塞。

我总不能写“因为白天跑断了腿，晚上实在挤不动地铁了 ”吧？

我总不能写“客户在城市的另一头 ，坐地铁要换乘三次一个半小时
，打车只要四十分钟，为了赶时间
”吧？

蔡姐看着我 ，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胜利者的微笑 。

“所以
，林未，不是我们针对你
。所有事情 ，都要按规定来。这张250块的高铁票
，是唯一一张完全合规的 。”

她把那张报销单又推了回来
。

“没问题的话，去那边签字吧。下周三钱到账 。 ”

我站在原地 ，手脚冰凉
。

五千一百块，是我将近一个月的房租和生活费。

我为了公司项目
，自己先垫了进去 。

现在，就因为一些狗屁不通的“规定
” ，四千八百五十块就这么没了？

我看着蔡姐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忽然觉得争吵一点意义都没有
。

她不是不懂，她只是在享受这种用规定拿捏别人的快感。

我拿起那张被红笔蹂躏得不成样子的报-销单 。

转身 ，走到旁边的桌子
，拿起笔。

签下了我的名字
。

林未。

整个过程，我没有再说一句话 。

蔡姐似乎有些意外 ，她可能准备好了一整套说辞来应对我的撒泼打滚
。

但我没有。

我签完字
，把单子递给她，说了一声“谢谢” 。

然后转身离开
。

回到座位上时 ，张姐凑了过来
，小声问：“怎么样？ ”

我摇摇头。

“报了多少？
”

我伸出两个手指，然后又比划了一个五 ，最后是一个零 。

张姐的表情瞬间变得又同情又愤怒
。

“二百五？他们怎么敢的啊！你垫了多少？”

“五千一。 ”

“疯了吧！
”她压低声音骂了一句脏话，“就这么算了？”

我打开电脑
，重新开始对着客户的聊天窗口 。

“算了
。 ”我说。

“你去找王总啊！他让你去的，他得负责啊！”

我没说话 。

我知道 ，找王总没用。

但我还是去了
。

我需要完成这个流程
，让自己彻底死心。

王总的办公室门开着 。

他正在打电话，满面红光 ，似乎在聊什么开心事
。

我站在门口等他。

他看到我
，做了个手势，让我进去坐 。

电话打了足足十分钟才挂
。

“小林啊 ，项目的事辛苦了
，客户那边反馈非常好。
”他笑容满面地开场 。

“王总，”我直接打断他 ，“我刚从财务回来
。 ”

他的笑容僵了一下。

“哦……报销的事啊
，怎么样，顺利吗？
”

“我报了五一 ，财务只批了二百五 。”

王总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

他皱起眉，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

“怎么回事？ ”

我把蔡姐那套说辞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 。

发票抬头
，餐费超标，招待费流程 ，打车规定。

王总听着
，眉头越皱越紧
。

“这个老蔡，也太死板了！
”他拍了一下桌子 ，但声音不大
，没什么气势。

“那你怎么说？”我问 。

“你……你跟她好好沟通了没？说明情况啊，就说是我让你便宜行事的
。 ”

“我说了 ，她说要你单独签字确认这些超标费用。
”

王"总"的眼神开始闪躲 。

“这个……流程上确实不太好办
。你知道
，公司最近抓财务纪律抓得紧，我要是给你签了这个字 ，审计的看到了
，会说我以权谋私的。”

我心底冷笑 。

说到底，就是怕担责任
。

“王总 ，去之前您跟我说，让我放手去做
，后勤保障您来负责。 ”

“是是是，我是这么说的 ，
”他搓着手
，一脸为难，“但我也没想到财务会卡这么死啊 。小林 ，你看这样行不行
，你再去跟蔡姐沟通沟通，姿态放低一点 ，说点好话
。她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他还说：“这次就当……就当吸取个教训
，下次咱们把所有手续都做齐了，就不会有这个问题了 。 ”

我看着他。

看着他那张写满“自保”和“和稀泥
”的脸
。

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我知道了 ，王总 。”

我站起来
。

“那我就先出去了。 ”

他好像松了口气 。

“哎
，好，好
。那个……小林啊 ，别因为这点小事影响工作情绪，公司还是看重你的能力的。
”

我没回头
，轻轻带上了他的门 。

回到座位，我打开了一个Excel表格
。

我在里面新建了一个工作表 ，命名为“公司报销规定细则V1.0”。

然后
，我开始一条一条地输入 。

第一条：报销发票抬头，必须为“某某某科技有限公司 ” ，共十个汉字
，不得有任何错漏 、简称
。

第二条：差旅餐费补助，标准为80元/天 ，凭票报销
，超出部分不予受理。

第三条：招待客户用餐，需提前至少三个工作日 ，提交《招待费申请表》
，详细注明事由、参与人员
、预算金额，经由部门主管、财务部 、分管副总三级审批通过后 ，方可执行 。

第四条：市内交通，有地铁覆盖区域
，原则上不予报销出租车费用。如确需乘坐，需提供情况说明 ，详细阐述必要性
，并由部门主管签字确认
。

……

我把今天蔡姐说的，王总默认的 ，所有这些“规定
”
，一字不差地，全都录入了进去。

然后 ，我把这个Excel文件
，保存在了我的工作盘里 。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
。

好像那四千八百五十块钱 ，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照常上班
，开会，写方案 ，跟客户沟通 。

只是，我不再像以前一样
，主动揽活儿
。

下班时间一到，我准时关电脑走人。

周末的加班电话 ，我一概不接 。

王总有几次在会上旁敲侧击
，说年轻人要多点冲劲，不要太计较个人得失
。

我低着头记笔记 ，假装没听见。

老马
，我们部门的老油条，有次午饭时跟我说：“小林 ，想开了？”

我点点头：“嗯
，想开了 。 ”

“这就对了，
”他夹了一筷子红烧肉 ，“跟公司斗
，你斗不过的
。气坏了自己，没人可怜你。”

“我没斗 ， ”我说，“我只是在学习规则 。
”

他愣了一下
，没明白我的意思。

公司里，知道我这件事的人不多
。

但不知道为什么 ，后来大家去财务报销
，都变得格外小心翼翼。

有人报销前，会跑来问我：“小林 ，那个发票抬头
，最后一个‘司’字后面，要不要加个句号啊？”

我会告诉他：“不用 ，但‘技’和‘术’之间
，千万不能有空格 。 ”

还有人问我：“我请客户喝了杯咖啡，三十块钱 ，这个能报吗？”

我会告诉他：“理论上不行
，算餐费超标
。但你可以把票留着，下次凑到别的合规发票里一起 ，只要总金额不大，他们一般不细看。
”

我成了部门里半个“报销顾问” 。

我甚至把我那个Excel文件
，匿名分享到了部门的公共网盘里
。

下载量，出乎意料地高。

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两个月过去了 。

初冬
，公司接了一个大项目，在北方一个省会城市
。

项目很急 ，客户要求下周就有人过去
，进行第一轮技术对接和需求勘探。

这活儿，吃力不讨好 。

冬天去北方出差 ，人生地不熟
，客户又是个出了名的难缠的主儿
。

周一的例会上，王总宣布了这件事。

他清了清嗓子 ，目光在会议室里扫了一圈 。

最后
，落在了我身上。

“这个项目的重要性，我就不强调了
。客户点名 ，希望我们派一个经验丰富的技术骨干过去。小林， ”他看向我
，语气不容置疑，“你准备一下 ，周三出发
，机票我让行政给你订 。
”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

我能感觉到张姐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我的腿。

我放下手里的笔 ，抬起头
，迎上王总的目光 。

我开口，声音不大 ，但足够清晰
。

“王总
，恐怕不行。”

王总愣住了 。

他显然没料到我会当众拒绝
。

“你说什么？ ”

“我说，我去不了。
”我重复了一遍 。

王总的脸色沉了下来
。

“理由。”

“根据公司规定 ， ”我打开笔记本电脑
，调出我那个Excel文件，“出差申请 ，需要提前至少五个工作带薪日提交 。今天是周一，周三出发
，只有两个工作日，不符合流程。
”

我把电脑屏幕转向他
。

王总盯着屏幕上那行字 ，脸色更难看了。

“这是紧急任务！特殊情况
，要特殊处理！”他加重了语气 。

“我理解
。 ”我点点头，“但是 ，为了避免上次那样的问题
，我认为还是把流程走完整比较好。毕竟，特殊处理 ，财务部不一定认可 。
”

我提到了“财务部”三个字
。

王总的眼角抽动了一下。

“而且
， ”我继续说，“这次出差 ，预算大概是多少？我需要先做一个详细的预算表
，包括机票
、酒店、当地交通 、可能的餐费和招待费，然后提交财务部进行预审批 。”

“上次就是因为没有预审批 ，导致很多费用无法报销
。我个人资金最近比较紧张，实在无法垫付大额的费用了。
”

我的声音很平静
，像是在陈述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情 。

会议室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

所有人都看着我 ，表情各异。

有惊讶
，有幸灾乐祸，也有担忧 。

王总的脸 ，已经从铁青变成了酱紫。

“林未！你这是什么工作态度？现在是谈论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吗？项目要紧！”

“王总
，我这正是对项目负责的态度
。 ”我直视着他，不卑不亢 ，“一个项目的成功
，不仅是技术上的成功，也包括成本控制和流程管理的成功。把所有事情都规范化 ，才能保证项目顺利进行
，也保护我们员工自己的正当权益，不是吗？
”

“你……”王总气得说不出话来 。

他指着我 ，手指都在发抖
。

我看到老马在旁边低着头，肩膀一耸一耸的
，像是在憋笑。

王总深吸一口气，似乎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

他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 ，转向老马
。

“老马
，你经验足，你去！ ”

老马立刻抬起头 ，一脸无辜地摊开手。

“王总
，我不行啊 。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北边那么冷 ，我顶不住
。再说
，您也知道，我家里老婆看得紧 ，出差超过三天她就要闹。这项目听着就不短
，我实在去不了 。
”

他说得滴水不漏，合情合理
。

王总的嘴角又抽搐了一下。

他的目光越过老马 ，看向了张姐 。

张姐吓得一个哆嗦，赶紧低下头。

“王总
，我……我孩子下周要期末考试，我答应了要在家陪他复习的 ，实在走不开啊……”

王总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
，在剩下的几个人脸上扫来扫去
。

被他看到的人，要么低头看文件 ，要么抬头看天花板
，就是没人跟他对视。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部门新人小李身上 。

小李是个刚毕业一年的大学生 ，平时干活很积极
。

“小李！ ”王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啊？王总？
”小李一脸惊恐 。

“这个任务
，交给你了！年轻人，多锻炼锻炼是好事！”

小-李的脸瞬间白了
。

他看-了看我 ，又看了看王总
，嘴唇哆嗦着。

“王总……我……我经验不够，这么重要的项目 ，我怕我搞砸了，给公司造成损失…… ”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

王总的最后一丝希望
，破灭了
。

他瘫坐在椅子上，挥了挥手。

“散会！
”

那天的会议 ，不欢而散 。

下午
，王总单独叫我进了办公室
。

他没发火，反而给我倒了杯水。

“小林啊 ，”他叹了口气
，语气软了下来，“今天会上 ，是我的态度不好
，你别往心里去 。 ”

我没说话，端着水杯。

“你看 ，这个项目真的很紧急
。客户那边催得厉害
，老总今天也打电话来问了。你就当帮我个忙，行不行？”

“王总 ，不是我不帮您 。
”我说，“我是真的怕了
。”

我把水杯放下。

“上次那四千八百五十块钱
，是我两个月的房租 。我每天下班，看到房东的催租信息 ，心里是什么滋味
，您知道吗？ ”

“我在这儿拼死拼活地干，到头来 ，不仅没挣到钱
，还往里贴钱
。我图什么呢？
”

王总沉默了。

“小林，上次的事 ，确实是委屈你了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我承认，我有责任
。我当时应该更强硬一点 ，帮你去跟财务争取的。 ”

“这样
，这次出差，你所有的费用 ，我保证，一分不少地给你报！我给你写个条子
，行不行？
”

我摇摇头 。

“王总，您的保证 ，没用
。蔡姐说了
，财务部有最终解释权。”

“那你说，要怎么样你才肯去？ ”他终于不耐烦了 。

“很简单 ，
”我说
，“按流程来。”

“第一，我现在就起草出差申请和预算表 ，您签字
。 ”

“第二
，您拿着我的申请和预算，去找财务部的蔡姐 ，让她签字确认
，每一笔预算都符合规定，可以报销。
”

“第三 ，招待费部分，如果需要
，请您和蔡姐一起，陪我去找分管副总 ，把字签了 。”

“第四
，鉴于我个人资金困难，我申请预支出差备用金
。预算多少 ，就预支多少。或者
，公司提供一张公务卡也行 。 ”

我一条一条地说着，清晰 ，冷静
。

王总的表情
，比在会议室里还难看。

“林未，你这是在逼我！”

“王总 ，我只是在按您上次教我的
，‘吸取教-训，把所有手续都做齐’ 。
”我把他的原话还给了他
。

他死死地盯着我。

我坦然地回视 。

办公室里 ，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

良久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好
，你写 。”

我回到座位，打开我的那个Excel模板。

我把这次出差可能涉及的所有费用 ，都尽可能地想到了
。

机票
，我选了价格适中的，但留出了改签的余地。

酒店 ，我按照公司协议酒店的最高标准来预估 。

市内交通
，我把每天的出行路线都做了规划，计算了地铁和出租车的大概费用 ，并且附上了“高峰期为节省时间见客户
，需乘坐出租车 ”的说明
。

餐费，我严格按照一天八十的标准。

最重要的是招待费 。

我预估了三次招待 ，每次的参与人数
、大概的人均消费
，都写得清清楚楚
。

总预算，一万二。

我把这份详细到令人发指的预算表 ，连同出差申请，打印了出来 。

我拿着它们
，再次走进王总的办公室
。

他看都没看，直接在主管审批栏上签了字。

然后 ，他站起来 。

“走
，去财务
。
”

我和王总，一前一后 ，走向走廊尽头。

这是我第一次
，看到王总主动走向那个地方 。

公司的很多人都看到了这一幕。

一个部门总监，跟着一个小员工 ，去财务部“讨说法”
。

画面有点滑稽。

推开财务部的玻璃门 。

蔡姐还是那个姿势
，低头看单据
。

“蔡姐。 ”王总的声音有点干 。

蔡姐抬起头，看到我们俩 ，愣了一下
。

“王总？有事吗？
”

王总把手里的申请单和预算表拍在她的桌子上。

“小林下周要出差
，这是申请和预算，你给看看 。”

蔡姐拿起单子 ，习惯性地皱起了眉
。

她看得非常慢，非常仔细。

办公室里
，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 。

我和王总都站着，像两个等待宣判的犯人
。

“这个酒店预算 ，是不是太高了？ ”她终于开口了。

“协议酒店的正常价格 。
”王总立刻回答。

“这个出租车费用
，说明不够充分
。”

“客户公司在郊区，不开会的时候我们要去现场 ，地铁到不了！这个理由够不够？ ”王总的火气上来了。

“还有这个招待费……
”

“客户点名要的！项目拿不下来
，你负责？”王总几乎是在吼了 。

蔡姐被他吼得一愣
。

她大概从来没见过王总是这个样子。

她看了看王总，又看了看我 。

我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

最后 ，她拿起笔
，在“财务部审批 ”那一栏，不太情愿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分管副总那边……”她小声说 。

“我带她去！
”王总一把抢过单子
。

就这样 ，我又跟着王总
，上了楼。

分管副总的办公室在顶层 。

我们进去的时候，副总正在看报表
。

王总换上了一副谦卑的笑容。

“李总 ，打扰您一下 。有个紧急项目，需要小林去出差
，有个招待费的申请，需要您批一下。”

李副总接过单子 ，扫了一眼
。

“预算一万二？有点高啊。 ”

“主要是时间紧
，任务重，客户那边比较……特殊 。
”王总措着辞
。

李副总又看了一眼单子下面 ，王总和蔡姐的签名都在。

他没再说什么
，拿起笔，签了字 。

从李副总办公室出来 ，王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

他把单子递给我。

“好了
，都签完了 。备用金的事，你拿着这个去找蔡姐 ，让她给你办
。”

他的语气里
，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

“机票，你自己订吧 ，灵活一点 。 ”

“好的，王总
。
”我接过那张汇集了三个签名的申请单。

它像一张护身符 。

回到财务部
，我把单子递给蔡姐。

“蔡姐，王总说 ，让我来办一下预支备用金
。”

蔡姐的脸色很难看。

她接过单子
，检查了一遍签名，然后一言不发地从电脑上调出流程 ，开始操作 。

“现金还是打卡？ ”她问
。

“打卡吧
，谢谢。
”

那天下午，我的手机收到一条银行短信 。

您的账户 ，到账12000.00元
。

第二天
，我订了机票，收拾好行李。

出发前 ，王总又找我谈了一次 。

“小林
，这次出差，多辛苦
。项目上的事 ，你多费心。”

“应该的 。 ”

“还有……之前报销的事，你……别放在心上
。
”他犹豫着说。

我笑了笑 。

“王总
，您放心，我这个人 ，记性不好
，过去的事，容易忘。”

他看着我的笑 ，表情有点复杂
。

那次出差
，我去了一个月。

项目进行得很顺利 。

因为预算充足，我能从容地安排好所有工作 ，甚至还请客户方的工程师团队吃了好几次饭
，关系处得相当不错
。

我每天都会写工作日报，同时附上一张当日的开销明细表 ，用邮件发给王总
，并抄送财务部。

每一笔开销，我都留好了发票 ，抬头是标准的十个字 。

回来后，我整理好所有的票据
，做了一份决算表
。

总共花费一万一千五百块。

我把剩余的五百块现金，连同厚厚一沓整理得无可挑-剔的报销单 ，一起交给了蔡姐 。

蔡姐一言不发地收下
，检查了一遍
。

她没能找出任何问题。

三天后，我的报销申请通过了 。

这件事 ，在公司内部
，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传奇
。

从那以后，出差成了一件“高门槛 ”的事。

每次有出差任务 ，王总在会上提出来
，下面的人都一片沉默 。

然后，就会有人像我当初一样 ，开始提问。

“王总
，申请流程来得及走吗？”

“王总，预算预审了吗？财务那边认不认？
”

“王总 ，能预支备用金吗？我上个月信用卡刚刷爆
。”

王总的脸，一次比一次难看。

有一次
，一个项目实在紧急，需要立刻派人去外地解决一个技术故障 。

王总在办公室里急得团团转
。

他先是找了老马 ，老马说自己血压高
，医生不建议长途奔波。

然后他去找了另一个资深员工，那人说老婆预产期就在这几天 ，走不开 。

最后他把任务派给小李
。

小李拿着我分享给他的那个“报销规定细则 ”
，战战兢兢地去找王总，问了十七八个关于费用和流程的问题。

王总当场就发飙了 。

“你们眼里还有没有工作了？一个个的 ，都钻到钱眼里去了！
”

小李被骂得眼圈都红了
。

但还是坚持：“王总
，我不是计较钱，我是怕……怕给您和公司添麻烦。”

最后 ，那个出差任务
，在部门里传了三圈，没人接 。

王总没办法 ，只好自己买了机票，亲自去了
。

这是他当上部门总监五年来
，第一次亲自去一线出差。

他走的那天，行政帮他订票 ，过来问他：“王总
，您的身份证号多少？ ”

他报了一串数字 。

行政又问：“王总，这次出差的费用……
”

王总不耐烦地挥挥手：“我自-己垫！回来再说！”

我看着他拖着行李箱离开公司的背影 ，有点萧瑟。

张姐在我旁边
，悄悄说：“真是大快人心
。 ”

我没说话。

我只是打开了我的那个Excel文件 。

在“V1.0
”后面，我删掉了原来的版本号 ，重新输入了“V2.0”
。

然后
，我开始在里面增加新的条款。

比如，“关于主管领导因公出差期间 ，部门工作授权及交接流程建议 ” 。

再比如
，“关于紧急出差任务无法履行正常审批手续时，启动特殊审批通道的申请范本
”
。

我发现 ，规则本身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，制定规则的人
，自己却不想遵守规则 。

而当你比他们更懂规则，更会利用规则的时候 ，规则就成了你最好的武器
。

那天下午
，阳光很好。

我把“报销规定细则V2.0”版，再次匿名上传到了部门的共享网盘 。

我知道 ，下载量
，一定不会低
。

我不是在报复谁。

我只是想让大家，也让自己 ，活得更明白一点
，更有尊严一点 。

在这个由无数规则构成的职场里，保护自己最好的方式 ，就是成为规则本身。

王总出差回来后
，整个人都蔫了
。

听说他在客户那边碰了一鼻子灰，解决问题也不顺利 ，搞得灰头土脸。

更精彩的是他的报销 。

他自己垫付了一万多，回来报销的时候
，蔡姐一丝不苟地按照规定，把他一半多的费用都打了回来
。

理由五花八门。

“王总 ，您这几张连号的出租车发票
，需要说明一下具体事由 。 ”

“王总，您请客户吃饭 ，这个金额超过招待标准了
，而且没有李副总的预先审批
。”

“王总，您住的这个酒店 ，不是我们的协议酒店
，按照规定，只能按协议价的80%报销。
”

王总在财务部拍了桌子 。

据说 ，吼声整个楼层都听得见
。

但蔡姐油盐不进
，就一句话：“王总，规定就是规定 ，李副总上周刚开了会，强调要严肃财务纪律
，我这也是没办法。”

王总气冲冲地去找李副总 。

结果，被李副总叫进办公室 ，关上门
，狠狠训了一顿
。

具体内容没人知道，只知道王总出来的时候 ，脸色煞白。

最后
，他那一万多，只报回来不到五千 。

他自己 ，结结实实地亏了五千多。

从那以后
，王总再也不提“年轻人要多点冲劲，不要计较个人得失 ”了
。

部门里再有出差任务 ，他会第一个问：

“预算做了吗？流程走了吗？财务那边都确认过了吗？
”

他甚至亲自带着要去出差的员工
，去财务部，一项一项地对条款 ，把所有可能出问题的点，都提前堵死。

公司的出差报销制度
，并没有因为我或者王总的经历而改变 。

但我们部门的“出差文化”，却彻底变了
。

一切 ，都变得有章可循。

再也没有人需要为那些扯皮的规定
，自掏腰包，忍气吞声 。

我成了那个制定规则的人
。

虽然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员工。

有一次
，我和老马在楼下抽烟区碰到 。

他递给我一支烟，我摆手说不会
。

他自己点上 ，深深吸了一口
，吐出一个烟圈。

“小林，你这招‘杀人不见血’ ，玩得真高 。 ”他看着我说
，眼神里有佩服，也有一丝看不懂的复杂
。

“马哥 ，你说笑了。
”我说，“我只是想拿回我该拿的钱而已 。”

“不止吧？ ”他笑了笑
，“你这是把王总和老蔡，放在火上烤 ，还是用的他们自己点的火。
”

“他们自己点的火
，总不能烧到别人身上
。”

老马沉默了，抽了半支烟。

“你知道吗 ，你来之前
，也有个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技术很牛 ，干活也拼 。有一次也是出差报销被坑了
，那小子脾气爆，当场就跟财务吵起来了 ，后来还闹到老总那里
。 ”

“结果呢？
”我问。

“结果？”老马弹了弹烟灰
，“结果那小子被安了个‘不服从管理，扰乱办公秩序’的帽子 ，年终奖没了，第二年自己灰溜溜地辞职了 。 ”

“所以
，”他看着我，“光有脾气没用 ，得有脑子
。你比他聪明。
”

我没说话 。

我只是想起了那个被扣了四千八百五十块钱的下午
。

我不是没有脾气。

我只是把脾气
，用在了更有效的地方 。

用吵闹和愤怒，只能换来一时的宣泄和更糟的后果
。

而用规则和智慧 ，才能真正地解决问题
，赢得尊重。

这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规定 ，只有不懂规则的人 。

后来
，公司进行组织架构调整，我们部门要提拔一个副总监 ，协助王总管理日常事务
，主要负责项目流程的规范化。

王总推荐了三个人选
。

出人意料的是，李副总直接点了我的名字。

他说：“我看过林未做的那些流程规范和预算模板 ，很专业，很细致 。我们需要这样的人才
。”

任命下来那天
，王总把我叫到办公室。

他看着我，表情很复杂 ，有尴尬
，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奈的接受 。

“小林……哦不 ，林副总监
。 ”他改口道
，“恭喜你。
”

“谢谢王总 。”我平静地说
。

“以后……部门的工作，还要你多费心。 ”

“我会的 。
”

从他办公室出来 ，我看到蔡姐正好从走廊那头走过来
。

她看到我
，脚步顿了一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林……林副总监 。”

“蔡姐。 ”我冲她点点头 ，擦肩而过
。

我没有停下脚步。

我知道
，我的路，还很长 。

成为副总监后 ，我的第一项工作，就是受李副-总委托
，重新梳理和修订公司的差旅报销制度
。

我召集了财务部、行政部以及几个业务部门的代表，开了一次长会。

会上 ，我把我那个“报销规定细则
”的最新版——V3.0
，投到了大屏幕上 。

里面不仅有各种费用的详细规定，还有针对不同情况的流程图 ，异常处理机制
，以及员工意见反馈渠道
。

蔡姐坐在我对面，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我没有针对她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分析利弊 。

“各位，制度的目的是为了保障公司的正常运营 ，提高效率
，而不是给大家制造障碍
。”

“一个好的制度，应该是清晰的 ，合理的，人性化的
，并且能够让执行者和遵守者都明确自己的权利和义务。 ”

“我们不能让我们的员工，在外面为公司冲锋陷阵 ，回来还要为几张发票跟自己人斗智斗勇 。这不仅会挫伤员工的积极性
，从长远来看，也是在增加公司的内耗成本
。
”

我的发言 ，得到了大部分业务部门代表的赞同。

最后
，李副总拍了板 。

以我的方案为基础，形成公司新的差旅管理规定 ，并即日执行。

新规定颁布后
，最明显的变化是，出差不再是人人避之不及的苦差事
。

因为所有事情都有了明确的指引。

员工可以提前预知自己的花费标准 ，也可以通过流程申请到足够的备用金 。

报销的流程也变得更顺畅
，只要符合规定，财务那边审批得很快
。

蔡姐的工作态度 ，也变了很多。

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规定女王”，而更像一个服务者 。

有人去报销
，她会主动提醒：“你这张发票抬头少了个字，下次注意啊
。这次我先给你过了 ，下不为例。 ”

王总也像是换了个人 。

他不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动员
，而是把更多精力放在了具体的项目管理和资源协调上
。

部门的氛围，前所未有地好。

而我 ，也终于可以把那个Excel文件
，从我的电脑里，彻底删除了 。

因为那些规则 ，已经不再是我一个人的武器
。

它们变成了所有人的共识和保障。

一天晚上
，我加完班，在公司楼下等车 。

看到王总也走了出来。

他看到我 ，犹豫了一下
，还是走了过来
。

“林副总监，还没走？”

“嗯 ，等车。
”

我们之间有些沉默 。

“小林，”他忽然开口
，叫回了我以前的称呼，“说实话 ，我以前……挺不待见你的
。 ”

我笑了笑：“我知道。
”

“我觉得你太计较
，不懂得顾全大局 。”他说，“但现在我明白了 ，你那个‘大局’
，比我的‘大局’，要大得多
。 ”

“王总 ，您言重了。我只是想睡个安稳觉而已 。
”

他愣了一下
，然后也笑了
。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释然的笑。

“是啊 ，能睡个安稳觉
，比什么都重要 。”

车来了
。

我向他道别，上了车。

车窗外 ，城市的灯火流光溢彩 。

我想起那个因为250块钱而辗转难眠的夜晚。

那四千八百五十块钱，我终究是没有拿回来
。

但它却像一颗种子
，在我心里，种出了一片意想不到的森林。

它让我明白 ，在这个世界上
，真正的强大，不是声音有多大 ，脾气有多爆 。

而是你内心的秩序
，有多么坚定
。

你有多尊重规则，规则就会在关键时刻 ，多大程度上保护你。

不吵
，不闹 。

不是懦弱，不是妥协
。

而是一种更高级的智慧 ，和更彻底的反击。

因为
，当你开始认真对待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时，生活 ，也终将给你一个公道 。

无论这个公道，会以何种方式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