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夏天 。
知了在医院的梧桐树上声嘶力竭 ,声音被厚重的玻璃窗挡住,传进来,闷闷的 ,像我心里的火。
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钻进鼻孔 ,让我一阵阵犯恶心。
我爸躺在病床上,一条腿吊着,打了厚厚的石膏 。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肿得像个发面馒头,眼睛眯成一条缝,看我的时候,那条缝里透出的光 ,是灰的。
“小风…… ”他嘴唇哆嗦着,想坐起来。
“爸,你别动!”我赶紧按住他 。
他咧了咧嘴 ,估计是想笑,结果牵动了嘴角的伤,疼得“嘶”了一声。
我妈坐在一旁的小马扎上 ,红着眼,一声不吭地削着一个苹果。她的手很稳,一圈一圈的 ,苹果皮连成一条长长的线,可我知道,她心里早就乱成了一锅粥 。
那根苹果皮断了。
我妈“哇 ”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把水果刀和苹果往床头柜上一扔,趴在我爸的床沿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哭啥……哭啥……我这不是还没死吗……”我爸的声音又干又哑,像破风箱。
我心里那股火 ,“噌”地一下就顶到了天灵盖 。
我冲了出去。
走廊里,人来人往,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自己的愁苦。可我觉得 ,他们的愁苦加起来,都抵不上我们家的一根小指头 。
我一拳砸在墙上。
墙皮簌簌地往下掉,手背火辣辣地疼 ,瞬间就见了血。
的没用 。
我十六岁,一米七的个子,瘦得像根豆芽菜 ,除了会念几句课本上的“之乎者也 ”,屁用没有。
打我爸的,是村里的王老虎。
他本名叫王虎 ,因为家里兄弟多,又横,村里人都叫他王老虎 。
他不是一个人,他有三个弟弟 ,个个都是膀大腰圆,不干正事,整天在村里晃荡 ,谁家盖房子他要去“帮忙”,谁家娶媳妇他要去“贺喜”,说白了 ,就是收保护费。
我们家和他家的地挨着。就为了一垄地的地界,我爸跟他理论了几句 。
我爸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念过高中 ,总觉得凡事都得讲个“理 ”字。
可王老虎的理,就是他的拳头。
那天下午,我正在河里摸鱼 ,就听见有人喊:“小风,快回去!你爸被人打了!”
我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光着膀子就往回跑。
跑到地头,我爸已经躺在地上了 ,满脸是血,旁边站着王老虎和他两个弟弟,王老二 ,王老三 。
王老虎嘴里叼着根烟,用脚尖踢了踢我爸的胳膊,一口浓痰吐在我爸脸上。
“妈的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跟老子讲道理?老子的拳头就是道理!”
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像被雷劈了一样 ,抓起地上一块石头就冲了上去。
“我操你妈!”
还没等我近身,王老二一脚就把我踹了个跟头 。
我摔在刚犁过的地里,啃了一嘴泥。
“小逼崽子 ,还敢动手? ”王老虎走过来,一脚踩在我的背上,碾了碾,“记住了 ,在咱们李家村,我王老虎说的话,就是圣旨。”
那种屈辱 ,那种无力感,像无数条毒蛇,钻进我的骨头缝里 ,啃噬着我的一切 。
从那天起,我爸就躺在了县医院。
医生说,左腿骨裂 ,轻微脑震荡,得住院观察。
住院,就是要花钱 。
家里的积蓄 ,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我妈的白头发,一天比一天多。
村里人见了我们家,都躲着走 。偶尔有几个跟我们家关系好的,也只敢偷偷地塞给我妈两个鸡蛋 ,然后叹着气说:“忍忍吧,胳uin惹不起啊。”
我去找过村长。
村长是我家的一个远房本家,嘬着旱烟 ,听我说完,烟锅在鞋底上磕了半天。
“小风啊,不是六叔不帮你 。这王老虎……他上面有人啊。 ”
“上面的人是谁?”我咬着牙问。
“镇上派出所的所长 ,是他表姐夫 。”
村长吐出一口浓烟,烟雾缭绕里,他的脸显得那么模糊 ,又那么无奈。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沉到了不见底的深渊里。
晚上 ,我一个人坐在医院的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 。
月光很冷,照在身上,没有一丝温度。
我想起了我叔。
我叔叫李建国 ,我爸叫李建民 。建国,建民,听着就是亲兄弟。
可我叔 ,已经消失十三年了。
我对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我三岁那年 。
那时候,我叔也是村里有名的“混不吝 ” ,天不怕地不怕,一身的力气没处使。
他跟我爸的性格,一个天 ,一个地。我爸是水,温和,内敛。我叔是火 ,爆裂,一点就着 。
那年,也是为了地里的事,邻村的几个人过来找茬 ,带头的那个,一巴掌扇在我爷爷脸上。
我叔当时正在院里劈柴,听到动静 ,拎着斧子就冲了出去。
我只记得那天下午,院子里一片鸡飞狗跳,我叔像一头疯了的牛 ,一个人追着五六个人打,斧子背把其中一个人的胳un打断了 。
后来,对方报了警。
爷爷连夜凑了钱 ,托了关系,把我叔从派出所里“捞”了出来。
那天晚上,爷爷第一次动手打了我叔 ,用纳鞋底的竹条,一下一下,抽在我叔背上 。
“你这个孽障!你想把这个家给毁了吗!”
我叔一声不吭,笔直地跪在地上 ,任凭竹条落下。
我爸跪在旁边,哭着求爷爷:“爸,你别打了 ,会把建国打死的! ”
奶奶和我妈也在一旁哭。
我吓得躲在门后,大气都不敢出 。
第二天一早,我叔就不见了。
只在枕头下留了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哥,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这个家。我出去闯了 ,混不出个人样,我就不回来了 。”
从那以后,十三年 ,杳无音讯。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们家已经没有这个人了。他就像一阵风,刮过之后 ,就什么都没留下。
可现在,在这个我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 ,我疯狂地想他 。
我想,如果我叔在,王老虎还敢这么嚣张吗?
如果我叔在 ,我爸会被打成这样吗?
如果我叔在,我们家会被人欺负得连头都抬不起来吗?
可是,没有如果。
我狠狠地吸了吸鼻子 ,把眼泪憋了回去。
李小风,哭是最没用的东西 。
你得想办法。
可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就是一个十六岁的毛头小子。
我甚至想过去买一包老鼠药,下在王老虎家的水缸里 。
这个念头一出来 ,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看着自己那双因为砸墙而红肿的手,心里一片冰凉。
难道,真的要走到那一步吗?
在医院待了一个星期,钱花光了 。
我爸坚持要出院。
“回家养着也是一样 ,别在这儿浪费钱了。”他态度很坚决 。
我妈拗不过他,只好办了出院手续。
我们借了一辆村里的手拉车,把我爸拉回了家。
一进村 ,我就感觉气氛不对。
村里人看我们的眼神,躲躲闪闪,带着同情 ,更带着畏惧 。
王老虎和他那几个弟弟,正坐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打牌,周围围了一圈人。
他看见我们 ,把手里的牌往桌子上一摔,“啪 ”的一声,像炸雷。
“哟 ,这不是李秀才吗?出院了?”
他站起来,晃晃悠悠地走到我们跟前,一股浓烈的酒气和汗臭味扑面而来 。
我下意识地把我妈挡在身后。
王老虎斜着眼,看着躺在车上的我爸 ,嘿嘿地冷笑。
“建民呐,你看你,身体骨就是不行 。这才碰一下 ,就躺了这么多天。医药费花了不少吧?”
我爸脸色煞白,嘴唇紧紧地抿着,不说话。
王老虎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皱巴巴的钱 ,有十块的,有五块的,还有一块两块的 。
他把钱摔在我爸的被子上 ,钱散落了一车。
“拿着,二百块钱。哥哥我给你的营养费 。以后记住了,别他妈给脸不要脸。”
那几张钱 ,像烧红的烙铁,烫着我们全家人的脸。
周围的人,鸦雀生雀无声。
我妈的身体在发抖 。
我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陷进了肉里 ,血顺着指缝往下滴。
我真想扑上去,跟他拼了。
可我不能 。
我爸还在车上,我妈还在我身后。我如果冲动了 ,这个家就真的完了。
“我们走 。 ”
我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拉起车 ,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身后的哄笑声,像一把把尖刀,扎在我的背上。
回到家 ,我妈关上院门,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
我爸躺在床上 ,眼睛睁着,直勾勾地看着房梁,一动不动,像个死人。
我把王老虎扔下的那二百块钱 ,一张一张地捡起来,然后走到灶台前,划着一根火柴 ,把它们全都点燃了。
火苗舔舐着钞票,它们蜷曲,变黑 ,最后化为一堆灰烬 。
就像我们家的尊严。
那天晚上,我爸发起了高烧。
嘴里说着胡话,不停地喊着一个名字。
“建国……建国……”
我妈守在他床边 ,一边用湿毛巾给他擦脸,一边掉眼泪 。
我站在门口,听着我爸的呢喃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爸,你也想他了吗?
你也觉得,只有他回来,我们家才有救了吗?
接下来的几天 ,我们家像是被一层厚厚的乌云笼罩着,密不透风。
我爸烧退了,但人也彻底垮了 。不吃饭 ,不说话,整天就那么躺着,看着房梁。
我知道 ,他的魂,被王老虎那一脚给踩碎了。
我妈强打着精神,下地干活 ,洗衣做饭 。可我好几次看见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对着天空发呆,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我开始学着抽烟。
是村里一个和我同龄的伙伴 ,叫李二狗 。他递给我一根“大前门”,看我咳得惊天动地,嘲笑我。
“小风,想那么多干啥。这世道 ,就是谁拳头硬谁有理 。 ”
我没说话,狠狠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呛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
我开始恨这个世界。
恨王老虎 ,恨他的霸道。
恨村里人的冷漠 。
恨我自己的无能。
甚至,我开始恨我爸的软弱。为什么他不能像我叔一样,用拳头去解决问题?
这个念头让我感到害怕 ,也让我感到羞愧 。
可它就像一棵毒草,在我心里疯狂地生长。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一个星期后的傍晚。
那天 ,下了一场雷阵雨 。
雨后的空气,带着一股泥土的腥味。
我正坐在院门口的石墩上,看着天边的晚霞发呆。
一辆破旧的长途汽车 ,在村口的土路上停了下来 。
车上下来一个人。
一个男人。
他很高,很黑,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旧夹克 。
他站在村口 ,看着我们村的方向,有些迟疑。
我没在意,村里偶尔也会有外乡人来。
可他 ,却径直朝着我们家的方向走了过来。
离得越近,我看得越清楚 。
他的脸,被风霜刻满了痕迹 ,一道浅浅的疤痕,从他的左边眉骨,一直延伸到眼角。
他的眼神 ,很深,很沉,像一口古井。
我总觉得 ,这张脸,有些熟悉 。
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他走到了我家院门口,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 。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来。
他的目光越过我 ,看向了院子里。
院子里,我妈正弯着腰,在菜地里拔草 。因为长期的劳累和忧愁 ,她的背,已经有些驼了。
男人看着我妈的背影,眼圈 ,一下子就红了。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颤抖 。
“嫂子……”
我妈听到声音 ,直起身,回过头。
当她看清男人的脸时,整个人都愣住了,手里的草 ,“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你……你是……建国? ”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炸开了一颗响雷 。
建国?
叔叔?
我叔叔 ,李建国?
那个消失了十三年的叔叔?
他回来了?
我妈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她踉踉跄跄地跑过去 ,一把抓住我叔的胳膊,又哭又笑。
“建国!你个天杀的!你还知道回来啊!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们多想你啊!”
我叔的嘴唇哆嗦着,伸出手 ,想去抱我妈,但又缩了回来 。他只是低着头,任凭我妈捶打着他的胸膛。
“嫂子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哥…… ”
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幅久别重逢的画面,一时间 ,竟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
这就是我叔叔?
和我记忆中那个脾气火爆的愣头青,完全不一样了。
他变得沉默,沧桑 ,眼神里,藏着太多我看不懂的东西。
屋里,我爸听到了动静 ,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
“谁……谁啊?”
我妈拉着我叔,哭着跑进屋。
“建民!你快看谁回来了!是建国!建国回来了!”
我跟着走进去。
我爸看着我叔,那双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里 ,瞬间爆发出了一阵光亮 。
“建国? ”
“哥!”
我叔一个箭步冲到床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一个一米八几的汉子 ,跪在我爸床前,头埋在被子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爸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 ,颤抖着,落在我叔的头上,轻轻地抚摸着。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说着说着 ,我爸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
我们一家人,哭成了一团。
十三年的思念 ,十三年的委屈,十三年的辛酸,在这一刻 ,全都化作了泪水,倾泻而出。
哭了很久,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 。
我妈去厨房 ,张罗着要做饭。
“建国,你肯定饿了吧?嫂子给你下碗面条,卧两个荷包蛋。 ”
我爸拉着我叔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 ,问这问那 。
“这些年……在外面……过得好吗?”
我叔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痕,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哥 ,挺好的。就是……就是想家 。”
我爸叹了口气:“想家就早点回来啊,你这个犟驴! ”
我叔低着头,没说话。
我爸的目光 ,落在我叔脸上的那道疤上,眼神里闪过一丝心疼。
“脸上……这是怎么弄的?”
“没事,哥 ,一点小伤 。”我叔轻描淡写地带过。
他的目光,扫过我爸打着石膏的腿,和脸上的伤痕 ,眼神瞬间就冷了下来,像结了冰的湖面。
他转过头,看着我妈。
“嫂子,我哥这是怎么回事? ”
他的声音不高 ,但每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我的心上 。
我妈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眼圈又红了。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看了一眼我爸 ,把话咽了回去。
“没……没事,就是不小心,从坡上摔下来了 。”
我爸也跟着附和:“对对对 ,就是摔的,人老了,不中用了。”
他们想瞒着他。
他们怕他 。
怕他那身压不住的火气 ,怕他再惹出什么事来。
可我不想瞒。
我受够了这种憋屈的日子 。
我叔回来了,就像在无边的黑夜里,给我点亮了一盏灯。我不想让这盏灯,再被他们吹灭。
我站了出来 ,走到我叔面前 。
“叔,不是摔的。 ”
我把事情的经过,从地界纠纷 ,到王老虎怎么带人打我爸,怎么踹我,怎么在村口用钱羞辱我们家 ,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全都说了出来。
我说得很平静 ,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哭闹。
因为我知道,真正的愤怒 ,是不需要声音的 。
屋子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
我妈拉着我的胳膊,一个劲地给我使眼色。
我爸躺在床上,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
我叔静静地听着 ,脸上面无表情。
可我看见,他放在膝盖上的那双手,已经攥成了拳头 ,手背上,青筋一根一根地暴起,像盘踞的蚯蚓。
等我说完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说不出的情绪 。
有心疼 ,有愤怒,还有一丝……赞许?
他缓缓地站起身。
“王老虎,是吧?”
他问。
“是 。”我答。
“住哪儿? ”
“村东头 ,第二家,门口有两棵大槐树的就是。”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转身就往外走 。
“建国!你要干什么去!”我爸急了 ,挣扎着就要下床。
“你给我回来!不准去!”
我妈也慌了,冲上去一把拉住我叔的胳膊。
“建国,你听嫂子的话 ,别冲动!我们惹不起他!你刚回来,可不能再出事了! ”
我叔停下脚步,回过头。
他看着我妈 ,眼神很柔和 。
“嫂子,你放心。我不是十三年前的李建国了。”
他轻轻地挣开我妈的手,然后走到我爸床前 ,帮他盖好被子 。
“哥,你好好躺着。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这个家 ,有我 。 ”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
我看着他的背影,高大,挺拔 ,像一棵扎根在土地里的松树。
夕阳的余晖,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
我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小风!”我妈在后面喊。
我没回头 。
我知道,从我叔踏出这个院门的那一刻起 ,我们李家,就要变天了。
我叔走得不快,但每一步 ,都像是踩在鼓点上,沉稳,有力。
村里的人 ,看见我们俩一前一后地走着,都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那不是建民家的老二,建国吗?他啥时候回来的?”
“我的天 ,真是他!十三年了,一点没变,还是那股子劲儿! ”
“他这是要干啥去?看他那脸色,不好啊……”
议论声 ,像风一样,在我们身后刮过 。
我叔充耳不闻。
我们走到了村东头。
王老虎家的大门敞着,院子里 ,传来了划拳喝酒的吵闹声 。
“五魁首啊!六六六啊!喝!”
我叔在门口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直接进去,而是站在院门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用一种平静到可怕的声音,朝着院子里喊了一声。
“王老虎 。 ”
院子里的吵闹声 ,戛然而止。
过了一会儿,一个光着膀子,满身横肉的男人 ,端着酒碗从屋里走了出来。
正是王老虎 。
他眯着眼睛,看着站在门口的我叔,脸上带着几分醉意和不耐烦。
“谁啊?喊你爹?”
我叔没理会他的脏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你不认识我了?”
王老虎晃了晃脑袋 ,凑近了些,借着夕阳的光,仔细地打量着我叔 。
“哦……我想起来了 ,你是李建民他那个……蹲大牢去了的弟弟? ”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笑得极其刺耳。
“怎么着?放出来了?回来给你哥收尸啊?”
院子里 ,王老虎的几个弟弟,还有一群狐朋狗友,也都跟着哄堂大笑起来。
我气得浑身发抖 ,就要冲上去。
我叔伸出一只手,拦住了我 。
他的手臂,像铁钳一样有力。
他看着王老虎 ,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叫李建国。”
“我哥,是你打的?”
王老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
“是老子打的,怎么了? ”他把酒碗往地上一摔,碗碎了一地 ,“打了又怎么样?不服?不服你也躺下!”
他身后的王老二 、王老三也都站了起来,手里抄起了板凳和酒瓶子,一脸的凶神恶煞。
周围的邻居 ,听到了动静,都悄悄地探出了头,远远地看着 ,没有一个敢上前的。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叔身上。
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我怕 。
我怕我叔会像十三年前一样 ,拎着家伙就冲上去。
对方人多,而且个个都是亡命之徒。我叔一个人,怎么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可是 ,我叔的反应,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
他没有愤怒,没有咆哮。
他甚至,笑了。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笑 ,嘴角微微上扬,但眼神里,却是一片冰冷的寒意。
“好 。”
他就说了一个字。
然后 ,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碎掉的瓷片,在自己的手心 ,轻轻地划了一下。
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王老虎。
“你他妈……你他妈疯了? ”王老虎骂道 。
我叔没理他,他摊开流血的手掌 ,对着王老虎,也对着所有围观的人,朗声说道:
“各位乡亲 ,各位叔伯,都看到了。”
“今天,我李建国,不是来打架的。”
“我是来 ,讲道理的 。 ”
“我哥,李建民,被王老虎打了。腿断了 ,人也差点废了。”
“我不要他赔钱,也不要他道歉 。”
“我就要一个公道。 ”
“他怎么打的我哥,我就要怎么打回去。一报还一报 ,天经地义。”
“今天,我就站在这儿 。你们,谁是他兄弟 ,谁是他朋友,都可以一起上。”
“我李建国要是皱一下眉头,我就不姓李! ”
他的声音 ,传遍了半个村子。
掷地有声 。
所有人都被他这番话给镇住了。
这哪里是来讲道理的?
这分明就是来下战书的!
而且,是以一种近乎疯狂的,不要命的方式。
王老虎的脸,一阵红 ,一阵白 。
他横行乡里这么多年,靠的是什么?
靠的就是人多,靠的就是一股不讲理的狠劲。
可现在 ,他碰上了一个比他更狠,更不要命的。
而且,这个人 ,还给他扣上了一顶“讲道理”的帽子 。
他要是带着兄弟们一起上,赢了,也不光彩 ,是仗势欺人。
他要是不上,那他“王老虎”的名号,今天就算是在李家村栽了。
他被我叔架在了火上 ,烤着 。
“妈的,李建国,你少他妈来这套!”王老虎色厉内荏地吼道,“你想单挑?行!老子成全你!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 ,马王爷有几只眼! ”
说着,他把上衣一脱,露出了满身的肥肉和一截纹着带鱼的胳膊。
“老二老三 ,你们都别动!看我怎么收拾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王老二他们虽然嘴上应着,但都悄悄地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
院子里 ,瞬间空出了一大片场地。
一场决定我们李家,也决定王老虎在村里地位的战斗,一触即发 。
我叔把流血的手 ,在裤子上随意地擦了擦,然后脱掉了身上的夹克,露出了里面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
他的身材 ,不像王老虎那样虚胖,而是充满了结实的肌肉,古铜色的皮肤下,蕴藏着爆炸性的力量。
十三年的风霜 ,不仅刻在了他的脸上,也刻在了他的身体上 。
“来吧。”
我叔朝着王老虎,勾了勾手指。
“我操! ”
王老虎被彻底激怒了 ,怒吼一声,像一头笨重的狗熊,朝着我叔就冲了过来 。
他抡起砂锅大的拳头 ,直奔我叔的面门。
这一拳,要是打实了,能把人的门牙都给打掉。
我紧张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
然而 ,我叔的身体,只是微微一侧。
就那么轻描淡写的一侧,就躲过了王老虎势大力沉的一拳。
紧接着 ,我叔的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 。
我甚至都没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
只听见“砰”的一声闷响,和王老虎一声凄厉的惨叫。
王老虎那庞大的身躯,像是被一辆高速行驶的卡车撞了一样 ,倒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三米开外的地上。
他捂着自己的肚子,像一只被煮熟的大虾 ,弓着身子,不停地干呕,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
全场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一招 。
仅仅一招。
横行村里多年的王老虎,就被放倒了。
这……这怎么可能?
王老二和王老三也傻眼了,他们对视一眼 ,从对方的眼睛里,都看到了恐惧 。
我叔没有停。
他一步一步地,朝着倒在地上的王老虎走去。
他的脚步声 ,不大,但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
“你……你别过来……”王老虎挣扎着往后退,声音里充满了惊恐。
我叔走到他面前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
“我哥,是左腿 。 ”
他说。
然后 ,他抬起了脚。
狠狠地,朝着王老虎的左腿,踩了下去。
“咔嚓!”
一声清脆的骨裂声 ,响彻了整个院子 。
紧接着,是王老虎如同杀猪一般的嚎叫。
“啊——!我的腿!我的腿断了!”
那声音,凄厉 ,绝望,听得人头皮发麻。
院子里,王老虎的那群狐朋狗友 ,吓得脸都白了,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 。
王老二反应了过来,他抄起地上的板凳 ,红着眼,嘶吼着冲了上来。
“我跟你拼了! ”
我叔头也没回。
就在板凳即将砸到他后脑勺的瞬间,他猛地一个转身 ,一记鞭腿,快如疾风,后发先至 。
“砰!”
板凳 ,四分五裂。
王老二惨叫一声,像个破麻袋一样飞了出去,撞在墙上 ,又滚了下来,抱着胳膊,疼得在地上打滚。
他的胳膊 ,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
显然,是断了。
我叔的目光,缓缓地扫过院子里的剩下的人。
王老三 ,还有那几个混混 。
凡是被他目光扫到的人,都吓得一个哆嗦,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还有谁?”
我叔的声音 ,依旧平静。
但在这份平静之下,是足以让任何人胆寒的煞气。
没有人敢说话 。
也没有人敢动。
他们看着我叔,就像看着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神。
我叔不再理会他们 。
他转过身 ,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风,我们回家。 ”
我“嗯”了一声 ,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 。
不是害怕,是激动。
是压抑了太久的屈辱和愤怒,在这一刻 ,得到了彻底释放的激动。
我跟着我叔,转身,离开 。
身后,是王老虎和他弟弟撕心裂肺的哀嚎。
周围 ,是村民们敬畏、震惊、复杂的目光。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光,洒在我们身上 。
我看着我叔的背影,觉得他比这个村里 ,最高大的那棵白杨树,还要高大。
从今天起,我知道。
李家村的天 ,真的变了。
我们李家的天,也晴了 。
回到家,我妈正焦急地在院子里踱步。
看到我们俩完好无损地回来 ,她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又紧张地问:“建国,你……你没把他怎么样吧?”
我叔笑了笑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发自内心的笑。
“嫂子,放心吧,我有分寸 。”
他走进屋 ,对我爸说:“哥,我回来了。 ”
我爸看着他,嘴唇动了动 ,最终,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啊你……”
那声叹息里,有责备 ,有担忧,但更多的,是欣慰 。
很快 ,王老虎和他弟弟被送去医院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村子。
听说,王老虎左腿粉碎性骨折 ,就算好了,也是个瘸子。
王老二,右臂骨折 。
村里炸开了锅。
有人说我叔太狠了,这是要出人命的。
有人说打得好 ,王老虎这帮人,早就该有人收拾了 。
更多的人,是沉默。
他们害怕 ,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当天晚上,村长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来了我们家。
他看着我叔 ,欲言又止 。
“建国啊……你这……唉……”
我叔给他倒了杯水,很平静地说:“六叔,你不用说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
“一人做事一人当。如果派出所的人来了,我跟他们走 。”
村长看着我叔坦然的样子,愣了半天 ,最后摇了摇头。
“你跟你哥,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犟脾气。”
“不过…… ”他话锋一转,“建国,这次的事 ,可能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
“王老虎他那个表姐夫,在镇上派出所当所长,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妈一听 ,脸都白了。
“那……那可怎么办啊? ”
我叔却一点也不担心 。
他从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掏出了一个油纸包,一层一层地打开。
里面 ,是一沓厚厚的钱。
全是崭新的“大团结” 。
我们全家都看傻了。
那个年代,万元户都是了不得的人物。我叔拿出来的这沓钱,少说也有一两万。
“叔……你哪来这么多钱?”我忍不住问 。
我叔看了我一眼 ,说:“在外面,跟一个老板,做了点小生意。 ”
他把钱推到村长面前。
“六叔 ,这些年,多谢你照顾我们家 。这点钱,你拿着。如果王老虎那边要闹,该打点的打点 ,该赔偿的赔偿。”
“剩下的,就当是我孝敬您的 。”
村长看着那沓钱,手都抖了。
“不不不 ,建国,这使不得,这使不得……”
“六叔 ,你就拿着吧。 ”我叔的态度很坚决,“你不拿,就是不把我当侄子看 。”
村长推辞了半天 ,最终还是收下了。
他看着我叔,眼神复杂。
“建国,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
我叔笑了笑 ,没说话。
我知道,村长说得对。
我叔,是真的不一样了。
他不再是那个只知道用拳头解决问题的愣头青了 。
他变得沉稳,有谋略 ,甚至……懂得用钱了。
这十三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很好奇,但我没问。
我知道 ,那些经历,一定很苦 。
第二天,警车真的开进了我们村。
所有人都以为 ,我叔要被抓走了。
我妈紧张得抓着我的手,手心里全是冷汗 。
然而,下来的警察 ,并没有直接来我们家,而是先去了村长家。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警车又开走了。
什么事也没发生 。
后来我听村里人说 ,是镇派出所的那个王所长亲自来的。
他在村长家,跟村长和我叔,谈了很久。
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 。
只知道,王所长走的时候 ,脸色很难看。
而我叔,依旧像个没事人一样,该干嘛干嘛。
从那天起 ,王老虎和他那帮兄弟,就像从村里消失了一样。
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们在村里耀武扬威 。
听说,他们在医院住了很久 ,出院后,就灰溜溜地去外地打工了。
村里,一下子就清净了。
大家看我们家的眼神 ,也彻底变了 。
从以前的同情 、躲闪,变成了尊敬,甚至是……敬畏。
我爸的腿 ,在家里养了两个多月,慢慢地好了。
虽然走路还有点跛,但精神头,一天比一天好 。
他又开始在院子里看书 ,写字,脸上也重新有了笑容。
我们家的那片乌云,彻底散了。
阳光 ,重新照了进来 。
我叔没有走。
他留了下来。
他用带回来的钱,把我们家快要塌了的老房子,重新翻盖了 。
盖成了村里第一座 ,两层的小楼。
他还承包了村西头那片没人要的荒地,说要种果树。
村里人都说他疯了。
那片地,是盐碱地 ,根本长不出什么东西 。
可我叔不信邪。
他请了县里的农业技术员,买了很多书,没日没夜地研究怎么改良土壤。
他每天都泡在地里 ,起早贪黑,比村里最勤快的老黄牛还要勤快 。
我放了学,也去地里帮他。
我看着他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和他手上磨出的一个个厚厚的老茧 ,我总觉得,他不像是在种地,更像是在跟这片土地较劲。
就像他当年 ,跟自己的命运较劲一样 。
有时候,我也会问他,这些年 ,他到底去了哪里。
他总是笑笑,摸着我的头说:“去了很多地方,吃了很多苦 ,也学了很多东西。 ”
“小风,你要记住 。读书,是好事。但光读书 ,是不够的。”
“人,得有骨气 。咱们的骨头,不能是软的。但光有骨气,也不够。”
“你还得有脑子 ,有本事。这样,你才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才能把自己的日子 ,过得像个人样 。 ”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但我知道,我叔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他用十三年的血和泪 ,换来的。
秋天的时候,我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 。
我爸高兴得喝醉了,拉着我叔的手 ,说了一晚上的胡话。
“建国啊……哥对不起你……哥没用……”
我叔只是拍着他的背,一遍一遍地说:“哥,都过去了。”
是啊 。
都过去了。
那年冬天 ,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我和我叔,站在新盖的小楼上,看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 。
他承包的那片荒地,也被大雪覆盖了。
但我知道 ,在厚厚的积雪下面,有无数的种子,正在积蓄着力量。
等到来年春天 ,它们就会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开出最美的花 ,结出最甜的果 。
就像我们家一样。
我叔递给我一根烟。
这一次,我没有咳嗽。
我学着他的样子,深深地吸了一口 ,然后,缓缓地吐出 。
烟雾,在寒冷的空气中 ,升腾,然后消散。
“叔, ”我问,“你以后……还走吗?”
我叔看着远方 ,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转过头,看着我 ,笑了 。
“不走了。”
“这里,是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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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概览:一九九三年,夏天。知了在医院的梧桐树上声嘶力竭,声音被厚重的玻璃窗挡住,传进来,闷闷的,像我心里的火。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钻进鼻孔,让我一阵阵犯恶心。我爸躺在病床上,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