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熊强 发自贵州榕江
“洪水又来了，赶紧撤离 。”身着雨衣的政府工作人员朝着与人群相反的方向疾行 ，同时借助喇叭高声呼喊 。
6月28日 ，第一波洪峰过境短短三天之后，防汛警报声响彻“村超 ”所在地贵州榕江县城上空 ，从当日5时到12时30分 ，该县防汛应急响应连续从Ⅳ级提升到I级，足见汛情来势汹涌。截至28日18时 ，当地已紧急组织撤离转移群众共计11992户41574人 ，其中县城区紧急撤离转移群众11121户39062人，其他乡镇紧急撤离转移群众871户2512人 。
17时30分，洪水漫入城区路面后 ，“村超 ”球场再次被淹没。就在前一日 ，装载机等大型机械设备正于此处马不停蹄地清理上一轮洪峰过境所遗留的淤泥 。
三天前，受持续强降雨及上游来水叠加影响 ，一场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洪水刚侵袭过榕江县 。彼时 ，官方称这是超50年一遇的特大洪灾，多名亲历居民直呼洪水迅猛。
小城民众生活正逐步回归正轨之际 ，再度面临严峻考验 ，意味着前几天的艰辛工作几乎付诸东流 。
特大洪水从何而来？榕江县气象台、水务局负责人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称，榕江县城四周都是高山，城区为全县海拔最低的坝区 ，三条江在此地汇聚 ，后由都柳江流向下游的从山县 。
自6月18日起，当地连续6天普降大到暴雨 ，相当于一周下足了半年的雨量。上下游洪水 、降雨叠加 ，致水流速度减缓，水进来后出不去 ，进而整个县城一片汪洋 。很多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都没料到会发生如此大的洪灾 ，因此，损失较为惨重 。
水位陡然猛涨
三年前 ，周智慧在村超球场的对面开了一家副食店 ，每天清晨7点准时开门营业。24日这一天，刚开门做生意一个小时 ，浑浊的洪水如猛兽般袭来 。周智慧的老公 、小姨以及弟弟和她一同在店中抢救物资 ，但根本来不及 。
洪水来势极为凶猛，水位陡然猛涨，前来的政府工作人员催促周智慧一家登上冲锋舟撤离。此时 ，水位已没过腰间 ，大家被转移至地势较高的榕江大桥桥头 。
眼睁睁地看着水位不断升高，桥下的水位几乎快要漫过头顶 ，随后众人又被转移到车民小学附近 。在那里 ，车辆尚能够行驶，周智慧和丈夫驾车回到高铁站附近的老家 ，但始终密切关注着洪水的动态。
当天下午 ，榕江县政府向当地民众发送了一条紧急通知短信，称该县正遭遇50年一遇的特大洪水 ，平永河、寨蒿河 、都柳江水位已超历史极值 ，县城老城区环城路以东 、新城区金海湾等12个小区及周边区域面临严重威胁 。“请全体居民立即停止一切财物抢救行为，正在驾驶车辆人员如遇危险请立即放弃车辆保证生命安全 ，撤离到安全地带 ，以生命安全为首要目标，迅速向地势较高的学校、广场等公共场所转移” 。
自下午开始，县城里陷入了无水 、停电 、断网的状态 ，且部分路段交通也中断了。
24日20时54分 ，澎湃新闻在榕江县中心大道看到，周边的路段仍有大量积水 ，救援人员用冲锋舟转送了一批人出来 。不远处的警戒线外 ，另外一群此前就已转移出来的居民沉默不语，眼光聚焦在刚出来人的身上 ，他们想回家看看 ，但被现场执勤民警劝住了 。
25日凌晨时分，刚得知洪水消退的消息后 ，周智慧夫妻二人按捺不住 ，赶忙驱车返回县城，把车停在了距离店铺一公里开外的地方，打着手电筒徒步进店查看受损情况 ，一脚踩下去 ，泥浆径直涌到小腿。只见副食品店缺失了两扇门，手电筒的灯光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狼藉 ，宛如毛坯房一般 ，周智慧顿时心中五味杂陈，在店里一直守到天明 。
25日上午 ，亲戚和朋友们前来帮助夫妻二人清理店内的淤泥 ，白色墙面上留下的水位线高约4米 。周智慧在店门口喃喃道，能给予慰藉的话语 ，唯有“挺住 ，从头再来 ”。
“水势来得迅猛，抢不赢，从未见过如此大 。”村超球场附近一药店老板张萍（化名）穿着水鞋 ，正将清理出来的垃圾装入布袋。如同周智慧夫妇那般 ，张萍也曾试图转移店内物资，但徒劳无功 。
“六点钟左右 ，街头开始积水 ，三条河的洪水一同汇聚在县城，任凭再厉害的排涝系统也无力招架 。 ”谈及洪水给药店带来的损失 ，张萍有些伤感 ，转身侧着脸，用沾满泥浆的双手拭着眼泪。
28日中午 ，早上还在“村超 ”球场对面副食店清理淤泥的周智慧告诉澎湃新闻 ，一个小时前，他们已撤离至安全区域 ，“店内的物资尚未清理完 ，又来一次洪水，实在没办法了” 。
“洪水像一头猛兽一样冲进学校 ”
备受外界关注的“村超 ”球场，因距离河道仅有几十米 ，在短短10分钟内便被洪水迅速包围 。
“村超”即贵州榕江（三宝侗寨）和美乡村足球超级联赛 ，由榕江县三宝侗寨村民于2023年自发组织举办后火爆出圈，已成为中国乡村“现象级 ”赛事和贵州的一张新名片。2025年参赛村队达到了108支。
25日上午 ，澎湃新闻实地探访看到 ，球场内部的洪水已然退去，淤泥覆盖了整个球场 ，最深处达25厘米 ，体育设施被冲得东倒西歪，就连看台上的座位也未能幸免 。球场之外的街道上仍是肆意流淌的洪水 ，底盘高一点的越野车勉强能够缓慢通行 ，人行道上遍布泥浆和杂物垃圾。
“村超”发起人杨亚江，如今为榕江足球协会宣传部部长，也是车民小学的校长 。26日 ，他称球场受损 ，村超总决赛以及其他全国性赛事不得不延期，预计在七月中旬才能恢复 。届时 ，大家又能相聚一起尽情享受足球运动带来的快乐。
从车民小学至村超球场 ，仅需5分钟的路程 。
在杨亚江的印象中，1996年与2000年 ，县城也遭受过水淹之患 ，车民小学所处位置相对较高，丝毫未受影响 。“这一次着实出乎我们的意料 ，来得极为迅速 ，我和同事在楼上目睹洪水像一头猛兽一样冲进学校，顺着台阶奔腾而下。 ”
“学校早在24日凌晨两点发布了停课的消息 ，要求老师们逐一给每位家长发信息并打电话 ，务必确保在天亮之时绝对不能让学生来到学校 。 ”杨亚江和老师们驻守在学校二楼，半个小时内，洪水逐渐漫过了二楼 ，他们又跑到了三楼避险 。此时 ，学校球场内的草坪在水面上晃晃悠悠。
洪水退去后，学校球场水位仍有一米深 ，垃圾堆得如小山般高 ，诸多设备、图书以及设施遭损坏 。4台抽水机持续不断地工作，直至次日天亮才将积水抽完。
27日下午 ，村超球场内仍在继续清淤和清理杂物 。作业现场指挥人员称 ，通知是今天内完成，但他不敢打包票，因工程车经常被堵在半路上 。
高速救人后又绕行200多公里路到榕江
24日凌晨2时许 ，遵义市桐梓县蓝天救援队队长何廷耀接到了“榕江告急 ”这一消息。
时间就是生命 ，救援分秒必争 。8人随即携带两艘冲锋舟赶赴榕江，7点40分路过垮塌的厦蓉高速猴子河特大桥时 ，还与遵义市凤岗县蓝天救援队的队员们共同协作 ，成功救下被困的货车司机 。
由于道路中断，何廷耀带队绕行了200多公里路 ，于下午1点才抵达榕江水灾现场。
作为榕江县农贸市场水域的现场指挥 ，何廷耀称这里还在持续涨水，水淹至二楼 ，他们的救援车辆连续转移了三次 。有人被洪水冲出后 ，紧紧抱住电线杆求生，“当时有两人浸泡在水中 ，已处于失温状态 ，被从水中捞起时，四肢早已麻木，无法自行行走 。队员们用冲锋舟将两人转移至岸边 ，随后脱下自己的衣服 ，将其紧紧裹住，然后背着送上警车。”
据何廷耀介绍 ，有些人怀着侥幸心理躲在家中 ，等到洪水逼近跟前时，才不得不出来寻求救助 。当天 ，他调度20余艘船进来实施救援行动 ，成功地将上百人转移到安全地带 。
夜幕降临后，队员们开启救援照明灯清理淤泥 ，持续工作至晚上十点半 ，早已疲惫不堪。
何廷耀说，老县城地势相对新县城而言较低 ，因此受灾程度可能更严重 ，常驰广场周边的情况，同样令人揪心，多个地下车库惨遭洪水灌满 。
当地人告诉澎湃新闻 ，他们通常以榕江大桥为界线来区分新县城与老县城 ，譬如村超球场所在的位置即新城区，从这里前往熙熙攘攘的常驰广场 ，这座横跨寨蒿河的桥梁是捷径之一 。
常驰广场是该县最大的商场 ，拥有近300户商家，负一楼的合力超市于2016年9月开业至今 ，建筑面积近10000平方米 ，平常上午9点开始营业。尚未开门，洪水就从一楼倒灌淹没了超市。
国家隧道应急救援中铁五局贵阳队负责上述超市的排水任务 。该队救援人员向澎湃新闻表示 ，他们从25日上午10时开始排水 ，截至26日12时50分，已抽水12万立方米，估算里面还有一半的水量未排完 ，水深大约2.6米。
常驰广场员工证实 ，除了合力超市以外，位于一楼的部分服装店以及饮品店也遭受了严重的灾害 ，他估计整个常驰广场损失恐将超一亿元 ，公司正积极筹措资金重建商城 。
锦州新城与常驰广场仅一路之隔，系一城市综合体 ，既有商场又有居民区 ，居住着约四万人 。
中午时分，烈日炎炎 ，居民们打着遮阳伞围坐在应急发电车旁边为手机充电。从地下车库抽出来的洪水排在马路上 ，几名妇女站在水中清洗衣服，随手晾晒在隔离栏上 。
“与以往情形不同，如今确保当地居民的手机电量充足，也是工作的重要一环。手机有电 ，大家情绪就不容易烦躁 。 ”南方电网遵义供电局副总经理谭遵东说 ，江水上涨致小区停车场以及配电室全部淹没，用电设备遭遇污水浸泡后悉数报废 ，需进行全部更换 。该供电局调派264名工作人员 ，配备9台特种作业车以及发电车，还有54台工作车 ，于25日下午全部抵达指定位置 ，随即展开抢修工作。
27日晚间 ，合力超市的积水仅剩40公分高，现场救援人员称天黑作业不安全 ，遇到的难题是水泵的位置不好放 ，“如果顺利的话，今晚能够排完 。 ”
三江交汇的河谷盆地
榕江特大洪水从何而来？这是公众最关注的问题。
从地图来看，榕江系三江汇聚之地 ，上游有三条河流分别为都柳江、寨蒿河 、平永河。县城周边都是高山 ，多年前，或许是由于水流的冲刷作用 ，才逐渐形成了如今的坝区 ，就像个盆子一样，是该县海拔最低的地方 ，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 ，夏季高温多雨，冬季温和湿润 ，平均海拔在200米到250米之间 。
榕江县水务局局长董爱辉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说 ，榕江县城地处三江交汇的河谷盆地，县境内水系复杂，河道蜿蜒曲折 ，连续下了6天的大雨 ，水难以快速排出。
“上游从23日开始‘扛不住’，于是开闸泄洪 ，加之本地也在持续下雨 ，洪峰不断上涨，24日凌晨 ，大概六七点的时候 ，河道几乎已经无法正常排水 。”榕江县气象台台长孙飞飞告诉澎湃新闻，强降雨从18日一直持续到24日 ，基本上每天降雨量都达到大暴雨级别 ，上游三都县 、丹寨县同样每天下大暴雨，全部洪水流经榕江时 ，县城周边水位暴涨 ，简单而言，即上游水流过大，流动过程中也下雨 ，水量集聚无法排出 ，最终淹进了城区 。
孙飞飞说，县境内两条河的上游区域 ，从18日到24日降雨结束 ，累计雨量最大超过600毫米，而榕江县城年降水量1200多毫米 ，相当于这一周下足了半年的量。但从降雨量来说 ，这次并非历史极值，灾害严重是因上下游洪水、降雨量叠加 ，导致水流速度减缓 ，水进来后出不去 。县应急指挥部的数据显示，彼时 ，境内所有水文站都超过了保证水位 。
相似的情况在2016年7月2日也发生过一次 ，雨带随着洪水从上游往下走，造成新老城区低洼地带积水，经过救援力量及时排涝 ，到第二天下午处置工作便完成 ，大部分家庭未受影响，相比此次要轻很多。虽然此次县里启动了一级响应 ，要求人员撤离 ，但很多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都不相信会发生如此大的洪灾，“因为从小到大生活在这里 ，就没遇到过 ，对整个榕江县人民来说有点猝不及防 。 ”
另据水利部水文情况预报中心预报员蔡和荷在“中国水事 ”上介绍，受西南暖湿气流和低层切变线影响 ，6月19日以来贵州省榕江县普降大到暴雨。本轮降雨呈现以下几个特点：一是总量大 ，榕江全县累计面雨量319毫米 。二是强度高，最大点雨量平阳雨量站达434毫米 。三是历时长，本次降雨与前期降雨雨区高度重叠 ，持续时间长达6天 ，降雨的持续性进一步加剧了灾害风险。受强降雨影响，贵州柳江上游都柳江发生特大洪水 ，上游控制站石灰厂水文站24日14时15分洪峰水位256.71米 ，超过保证水位5.21米，相应流量11400立方米每秒 ，水位 、流量均列1958年有实测资料以来第一位。
6月28日 ，榕江县又开始降雨 。杨亚江告诉澎湃新闻，12时左右 ，场坝街开始漫水 ，民众和救援人员以及排水车等各类大型设备均已撤离到高处 。此外，学校也紧急通知学生家长 ，必须看护好孩子。
“水已经退了 。 ”28日22时 ，正在榕江县参与救援工作的贵州蓝天救援队队长王毅向澎湃新闻表示，该救援队出动了170多名救援人员 。19时左右，新的这一轮洪水开始消退 ，他所处的老县城被水淹的区域 ，水最深的地方达到了2米多。
27日下午，在榕江连续支援多日的贵州蓝天救援队中 ，最晚一支队伍刚撤离 ，28日又立即返回增援 。
本期编辑 邹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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