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把握未来五年、十年甚至更长时间的区域发展大势？
如果关心政策的朋友可能都发现了 ，从国家到各省都在强调一点：区域联动 。
今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提出 ，加强重点城市群协调联动，深化跨行政区合作 。
今年10月底结束的重磅会议强调 ，加快城市群一体化和都市圈同城化。
再看经济大省 。对“十五五” ，广东提出“深化广州 、深圳双城联动 、战略协同，推动广佛全域同城联动发展 ” ，江苏提出“加快宁镇扬一体化发展和南京都市圈、苏锡常都市圈建设 ” ，浙江提出“强化杭甬‘双城’和‘三圈一群’辐射带动”……
政策话语总会略显晦涩，但现实中的实践却很鲜活 。
上个月举办的第十五届全运会，是粤港澳三地联合承办 ，也被看成区域协同发展的国家级范本。
更早些时候 ，11月1日晚，跨时近6个月的首届“苏超 ”也在南京奥体中心决出了胜负 。
“苏超 ”赛场
谁也没想到 ，这半年热热闹闹，13个地市打出了综艺的效果 ，省会南京居然带头拉“仇恨”——“比赛第一 ，友谊第十四 ”，“没有假球 ，全是世仇 ”……
更绝的是 ，当南京城市队的比赛陷入胶着时，安徽滁州 、马鞍山等地的球迷 ，竟自发组织起“远征军” ，大喊应援：“只认我一个南哥！”
“苏超 ”期间滁州应援南京的标语
很多人知道，南京和周边兄弟的关系很不一般 。
但究竟有多不一般？
不同于自上而下 、由国家战略驱动的宏大叙事 ，南京这种由官方、民间与市场力量交织而成的“丝滑 ”默契 ，究竟是怎么来的？
背后隐藏了怎样的秘密？
不得不说，南哥太反常识了……
“苏超”期间南京街头“叫南哥 ”的黑板画
在安徽滁州的来安县，有一个神奇的“临溪社区 ”。
这里1.6万的常住居民中 ，竟然有半数是南京人 ，而剩下的一半，也基本是在南京工作的安徽人。
他们每天穿梭于两省之间 ，生活 、工作 、消费 ，早已融为一体 。
连接南京与安徽马鞍山博望区丹阳镇的861路公交车，是另一种“共生”关系的生动写照 。
自从2021年4月延伸至马鞍山博望区后 ，只两个月客流量就增加了15%。
南京861路公交线路通到了马鞍山
这条线路，是江宁区首条跨省运营公交线路，也是南京服务时间最长的毗邻公交线路 ，无缝衔接南京地铁、主城公交 ，日均客运量差不多1200人次，节假日人更多 ，两边的居民习惯了坐公交跨市跨省“串门 ” 。
截至去年7月 ，南京和安徽滁州、马鞍山和省内镇江 、扬州等地开通了20多条毗邻公交线，南京都市圈城际轨道运营里程达到了约247公里 ，部分公交无缝衔接南京的S1 、S3、S7 、S8等城际轨道交通 。
南京至扬州的宁扬城际铁路（S5号线）估计能在2026年开通运营。
南京到马鞍山当涂县的宁马城际铁路（S2号线）在上月也完成了接触网冷滑试验 ，离通车不到5个月了 。
对了，这条线的终点站叫做太白站 ，离诗仙李白的墓不远 。
至于宁滁线 ，从滁州高铁站到汊河站的滁州段，早在2023年6月就通车运营了 ，南京段（南京地铁S4号线）正在玩命施工 ，预计也在明年通车。
南京地铁S4号线线路走向与车站设置
反正是，“一小时通勤圈 ”和“一日生活圈” ，在南京周边正从蓝图变为现实 。
不仅如此 ，这种“共生 ”关系，已经渗透到了社会治理的方方面面 。
生活上 ，新生儿入户 、户口迁移、社保参保缴费记录查询等都能在南京都市圈内实现异地办理。
去年5月 ，南京都市圈住房公积金一体化发展合作会议在南京召开，都市圈内的居民打破了购房的地域限制 ，很快就能享受公积金互认互贷上的便利 。
文旅旺季时 ，游客凭身份证享受都市圈内100处景区 、100家酒店的打折优惠 。
刷医保卡，除了挂号看病 ，还能乘公交 、坐地铁、逛景区 ，甚至到图书馆借书……
在公共服务便利方面，南京都市圈实现了200项高频服务事项“一网通办 、异地可办 ” ，跨省创业 、就业更不在话下。
这就奇了怪了！
放眼全球 ，几乎所有的大城市都或多或少扮演了“虹吸者”的角色，不可避免地从周边地区吸取资源、人才和资本。
但为什么，南京能这么早 、这么主动 、这么丝滑地去协同周边发展 ，甚至赢得了邻省兄弟的“硬核 ”应援？
更难得的是 ，这种融合不是停留在纸面上的规划，而是真正长进了骨子里的血肉相连 。
放眼全国 ，没有一个都市圈 ，像南京这样特殊 。
摊开地图 ，就能看出一些端倪。
南京 ，是中国所有省会城市中，地理位置最特殊的一个 。
它在江苏的西南边缘 ，西、北、南三面 ，都被安徽省的城市（滁州 、马鞍山 、芜湖、宣城）紧紧包围 。
任何城市的生存和发展，都需要空间上有纵深 ，南京这种地理特点 ，也就有了不一样的生存智慧。
南京的经济腹地，天然就指向了安徽 。
这才是南京和安徽历史上“剪不断 、理还乱 ”的深厚渊源 。
明朝洪武元年（1368年），以应天府（今南京市）为京师 ，所辖应天府 、苏州府、凤阳府等十四府 、直隶州直属中央 ，称作“直隶”。等明成祖迁都北京后，这里就叫做“南直隶”了 。
在清朝康熙六年（1667年）之前 ，今天的江苏和安徽 ，都同属于一个名为“江南省 ”的行政区，省会就设在南京 。
明朝1582年的南直隶和清康熙四年（1665年）的江南省行政区划图
长达几百年的共同历史 ，塑造了皖东地区与南京之间难以割舍的地缘 、人文和经济联系。
这里本来就是一家人，直到今天 ，南京在网上被称为“徽京 ” ，这种略带调侃的网络梗，背后是深植于内心文化认同的反映 。
正因为这种特殊的“乡情” ，等进入改革开放的新时代 ，南京第一时间就喊上周边兄弟一起发展，没有纠结，毫无心理负担 。
南京都市圈的出现 ，从一开始就像是一种对历史机遇的超前把握 ，而非依靠单纯的行政命令。
这场跨越近40年的“接力赛 ”，始于1986年。
这年3月 ，国务院发布《关于进一步推动横向经济联合若干问题的规定》 。
当时的南京就以超前的眼光 ，牵头组织起一个“南京区域经济协调会 ”，覆盖了苏皖赣三省的18个地市 ，辐射面积达到90多万平方公里 。
这比国家正式提出“都市圈”概念 ，早了将近20年。
在一定程度上，这也促成南京在1989年被中央批准上升为计划单列市（后来改为副省级城市） 。
1990年发布的《南京区域经济联合发展规划》
当然 ，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下，生产要素自由流动 ，劳动力、资金 、原材料等源源不断地从周边进入南京 。
但与其他大城市不同的是 ，南京从未演变成“抽血 ”，协同发展的理念始终贯穿其中。
刚进入21世纪，2002年12月《南京都市圈规划（2002-2020）》获得江苏省政府批准 ，成为全国第一个正式的跨省都市圈规划 。
2007年 ，第一届南京都市圈市长峰会召开，八市市长齐聚一堂 ，签署了《南京都市圈共同发展行动纲领》 ，一步步将协同发展从纸面上的规划，落到了实际的行动中 。
一个重要转折点 ，发生在2019年。
这一年10月 ，南京市浦口区与安徽省滁州市南谯区正式签约，共建“南谯-浦口产业合作园区 ” 。
这个园区的诞生 ，标志着南京都市圈从“规划协同”阶段 ，正式进入了“利益共享 ”的“共赢 ”时代 。
很快，这样积极的动作得到了国家层面的战略级支持。
2021年2月8日 ，国家发改委正式批复了由江苏 、安徽两省联合编制的《南京都市圈发展规划》 ，南京都市圈成为中国第一个获得国家层面批复的都市圈 。
至此，这场始于民间“乡情”的区域协同探索，终于“名正言顺 ” ，上升为国家战略 。
南京都市圈示意图 图片来源：南京市发改委
放眼看过来 ，从南京开始 ，我们已经有18个国家级都市圈的培育计划，福州、成都 、西安 、沈阳等都在探索符合自身发展规律的道路。
但我们似乎也发现 ，南京都市圈的发展步伐总是更加顺畅 ，更加丝滑。
其背后，是一套精妙的“柔性治理 ”的工具箱 ，核心可以概括为：分权、分事、分钱 。
首先 ，是分权有智慧 。
每年一次的南京都市圈党政联席会议，是这套体系的压舱石 ，是“超级董事会”。
南京都市圈的联席会议更像是一个平等的圆桌会议 。
十个城市的党政一把手坐在一起 ，共同商议 、平等决策，真正把问题聊透，承办城市则是轮流坐庄 。
比如去年12月 ，2024南京都市圈党政联席会议在扬州市召开 ，会上直接发布了都市圈科技创新协同发展 、综合交通运输体系规划（2024—2035年）、空间协同规划研究等成果，签署了都市圈低空应用场景协同一体化发展 、金融 、数据安全、商会联盟 、党校共建共享等领域合作协议和“菜篮子”联保联供联盟章程。
这还不算完 ，随后一年里 ，南京都市圈的市场监管 、城乡规划、人社 、教育 、住房公积金管理中心等等部门，都召开了各自的“联席会议 ” ，为商品、资本 、信息 、人才在都市圈内自由流动提供更多便利 。
分工明确 ，责任到人，说实话 ，这也太落地了吧？！
“行政壁垒 ”呢 ，“区域保护”呢？其实不是消失了，是压根儿就没有生存的土壤！
其次 ，是分事有默契 。
上面定好调子 ，在事务层面，南京都市圈就展现出了惊人的执行力。
宁马、宁滁、宁淮等多条城际铁路的协同推进，背后是两省发改委 、交通厅等多个部门的通力合作 。
找准城市的定位 ，抓住产业链的协同分工 ，这种协同的默契就更加发挥到了极致 。
南京的整车厂，可以将零部件配套放在马鞍山；南京的软件公司 ，可以将后台服务中心设在滁州。
城际铁路的规划和建设 ，既纳入都市圈的“一张蓝图 ”中，又能做到各自负责 ，分头推进 ，无缝衔接 。
有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就是在江苏省内的宁淮（南京-淮安）新兴产业科技园 。
宁淮新兴产业科技园
这个园区探索了一种“赋权苏南 、赋责苏北 ”的模式。
也就是将园区的管理权限充分给到来自苏南的南京江宁开发区团队 ，让他们用市场化的方式去管理和运营园区，而苏北的淮安则更多地承担监督和服务的责任。
让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 ，避免了行政干预 ，也极大地提高了园区的运作效率 。
最重要的，是分钱有艺术 。
如果说分权和分事是“术”，那么分钱就是内涵的“道 ” ，是区域协同能否成功的关键。
建在安徽江苏省界上的南谯-浦口产业合作园区 ，因为远离行政中心，曾经是发展洼地 ，可如今因为拥抱战略红利 ，区位劣势变成发展优势 。
关键一点，就是两边探索出一条“8:2出资、7:3分钱 ”的模式 。
在这个模式中 ，南京浦口区出资80% ，占大头；滁州南谯区出资20%。
但在税收利益分配上，却是浦口区拿70% ，南谯区拿30% 。
这种看似“不公平”的设计 ，实则蕴含着极大的智慧：
对于南谯区来说，多拿了10个点的税收 ，所有GDP都算在自己头上 ，既有了实实在在的财政收入，又有了亮眼的政绩，招商引资的积极性自然高涨 。
对于浦口区来说 ，虽然只拿了70%的税收 ，但却获得了宝贵的产业发展空间，解决了自身土地资源紧张的难题 ，对多年来“虹吸 ”的要素付出补偿 ，也实现了产业的梯度转移和优化升级。
灵活探索，不死板不刻板 ，这种“你中有我 、我中有你 ”的利益捆绑 ，让合作双方都尝到了甜头，真正实现了从“零和博弈”到“合作共赢 ”的转变 。
也正因为如此 ，马鞍山才会在2024年旗帜鲜明地提出“全面融入南京 ” ，一口气推出26项举措，主动拥抱这位“带头大哥” 。
位于滁州市的南谯-浦口产业合作园区航拍照片 图片来源：安徽日报
将南京都市圈的经验 ，放在全国的视野中观察，独特性与启发意义就愈发凸显。
南京背后，既有历史文化形成的“黏合剂” ，也有从省到县再到各部门 、各级官员的扎实推动 ，这是一套被实践证明行之有效的制度创新 。
如今，作为第一个获批的国家级都市圈 ，南京已经启动了新一轮的“2.0版 ”规划 。
从“四向发力 ”到深度融入长三角一体化 ，围绕“高质量功能型都市圈、高品质宜居生活圈 、区域协同发展先行区”等战略定位，南京的故事还在继续。
真正的协同发展 ，不是靠行政命令 ，而是靠利益共享；不是靠单向“输血 ”，而是靠共同“造血 ”；不是靠“谁说了算” ，而是靠“大家一起干 ”。
这或许就是南京都市圈 ，带给我们最深刻的启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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